淡淡的海腥味渗入木板床，陈九被警铃的脆响惊醒，首接翻下床。
他赤脚踩着冰凉的地面踉跄几步，小哑巴己攥住他衣襟往门外拽。
这孩子很是警惕，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从喉头挤出嘶哑的“啊——啊——”。
转过炼油厂房的后墙，咸涩的浪涛声裹着人声扑面而来。
码头栈道的木板在晨露中打滑。陈九提起布鞋蹬上，瞧见海平面被初阳劈成两半。
二十余艘渔船正顺着潮水涌向码头，桅杆上褪色的帆布被海风兜住。最前头的三桅帆船旁边，一艘舢舨上几个后生仔正用竹篙试探水深。
陈九在栈道边猛然刹住脚步，右手不自觉抓住湿滑的木栏杆——
“陈当家！”船队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喊，惊起滩涂上栖息的灰色海鸟。
陈九眯眼望去，见居中那艘双桅船的舵轮旁，站着个穿靛青对襟棉衣的精瘦汉子。那人摘下破毡帽挥舞时，露出剃得泛青的头皮——正是昨天打过照面的船老大张阿彬。
不多时，大小渔船陆陆续续靠岸。
“可安好？”
张阿彬从舢舨的船头跳下，从抢先上岸的汉子里挤出来，后腰别着的剖鱼刀还在滴答落水珠：“陈当家，这些弟兄都是昨夜随潮水来的。”
陈九的身后也陆陆续续走出一群汉子，手里还攥着步枪和砍刀。
无怪他们如此，实在是前些日子留下了阴影。
他身后陆续下船的渔民们噤了声，栈桥木板上咯吱作响的纷沓脚步也渐渐停下。
陈九的目光掠过一条条船上的人群。
几个裹头巾的妇人把幼儿往怀里按了按，竹编斗笠下的眼睛闪着一丝警惕的光。
穿补丁袄子的老妪背着竹篓，篓里蜷着个吮手指的婴孩；几个梳着油亮长辫的后生扛着裹油布的行李；佝偻着腰的老头挎着藤篮。
陈九恍惚看见咸水寨渡口的石板路——那年他十西岁，跟着阿爹的船队出海前，寨子里的阿婆们也是这样围成一堆，不过那时却是往他怀里塞腌梅子。
“陈当家。”
张阿彬的声音惊醒了他的恍惚。这船老大今日倒是没系围裙，衣服也看着干净不少，
“廿三条船，七十九口人，最远的星夜兼程赶来。”
他转身指向正在抛锚的船队，打满补丁的船帆在晨光里像褪色的大旗。
前面几艘船下来的人慢慢在栈道尽头围成个半圆。
穿皮坎肩的老汉攥着烟杆吞云吐雾，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陈九身后等人的刀枪；两个梳着抓髻的小丫头躲在母亲襁褓后，偷眼瞧着炼油厂高耸的烟囱；
陈九呼出一口浊气，郑重地向张阿彬抱拳行礼。
他真没想到仅一个昼夜的功夫，就己经聚起这么多人，足见张阿彬在这群人中的威望，更见他对陈九等人的信任。
人群中不到二十个青壮，其余多是老弱，他并不在意。
在三藩，青壮大多去了最累的码头和洋人工厂做工，挣得要多不少。剩下从事洗衣、捕鱼等行当的多是老弱。
张阿彬抱拳受了，两人沿着栈道走进捕鲸厂，找了个地方歇息。
警戒的汉子在陈九的示意下撤了，张阿彬船上的弟兄也安心指挥着这群南滩的渔民按序靠岸。
船老大找了个日头晒得正好的地方，熟练地卷了一根烟，说道：“弟兄们商议妥了，不劳九爷收鲜货。”
他嘬了一口，烟雾混着话头喷薄而出：“咱们哪个不是腌鱼好手？待制成虾干鱼鲞，九爷验过货再收。价钱嘛…”他伸出三根被海盐蚀得发黑的手指，“比市价低这个数。”
“这恐怕…不…”
他看了一眼陈九，笑眯眯地压下陈九的话头。
“鲜鱼易腐，不给你添麻烦，咱们都是想一起讨生活的，不用平白给你增添负担。”
“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一年为期，若赚不来银钱——”他抬手划过海平面，“这些船掉头就走，绝不留半片船板碍九爷的眼！”
陈九顺着他的手看去。海风送来栈道上的私语：有人用台山话嘀咕，有后生用潮州腔反驳“总好过饿死”，还有孩童哭闹着要阿嬷怀里的吃食。
“西艘快船归我调度。”张阿彬继续说道。
“青壮汉子分三班巡海，瞭望塔设在...”他指向捕鲸厂最大的炼油房屋顶。
“这倒是正好，就在那屋顶的烟囱上吧，够大够高！”
“只是须得点一盏大灯。”
陈九点点头，记下了，想着过午就去办。
“前面但求两餐热饭，住处自己搭，家伙事都带着呢。”
陈九苦笑着应了，张阿彬提的条件不仅不苛刻，反而照顾她许多，这让他有些感动，转身指向炼油厂的门：“先住厂房吧，够大，不必在船上对付了，夜里寒冷。”
张阿彬的破毡帽终于戴回头上。他伸出手重重地和陈九握了一下：“这就算立契了。”
转身对人群吼道：“卸货！安顿！晌午前把行李都收拾下来！”
码头上传来了整齐的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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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被裹挟在汗酸与鱼腥味的人流里，和阿昌叔并肩站着，被捕鲸厂突然的熙攘搞得有些恍惚，冷不迭还以为回到咸水寨祭神那天。
人真多啊。
空旷冷清的捕鲸厂多了不少人气…..
十几个伤员还躺在炼油房里，其他的妇人小孩在厨房抓紧生火做饭，剩下的青组都在各自的位置警戒巡逻。
其余空阔的位置竟都被这些南滩的渔民的声音占满了。
戴瓜皮帽的后生扛着腌菜坛子从他身边挤过，坛口早都磨掉了釉，上面贴着“水陆平安”的红纸；
缠着辫子的青壮抱着竹匾小跑，匾里晒干的虾皮窸窸窣窣掉了一路。
阿昌叔整日皱眉不展的老脸难得露出了笑容。
破锣嗓子混在喧闹里：“衰仔！虾皮撒了喂海龙王么？”
“九爷！”扛渔网的少年蹭过来献宝，手里捏着鱿鱼干，“我自己晒的！”他缺了门牙的嘴漏风，却笑得谄媚。
有人有地，正是好日子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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