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接着说道:“小杂鱼拿金山的盐腌透,按肥田料运回广东——既让乡亲吃上便宜盐,又能挣船资。”
正说着,远处传来浪声。张阿彬的船员拖着渔网归来,网眼里银光乱蹦尽是虾蛄。船老大抄起只蹦跳的斑节虾,忽然将虾须扯断:“致公堂愿走货?”
“赵坐馆应承了。”陈九点点头,“咸鱼、鱼干装箱,走大船经檀香山转广州、汕头。”
张阿彬听到回答,忽然按住他肩头:“为何同我交底?”
陈九看着渔网里不断挣扎的虾米,认真说道;“想让人上同条船,舱底货总要亮明白。”
“不然些许风浪,不是要浪打船翻?”
面前这个系着围裙的船老大,看着粗鄙,说话也难听,却实实在在替他们着想,这让陈九有些感动,认真交代了他的想法。
还有个想法却没敢说。
这个主意,他一首压在心里不敢与人言明。
每到夜里,他独坐船头,想起前几日看见的景象,火轮车喷着黑烟从远处驶过。
三藩市街上,尽是失了活计的华工,整日蜷缩在街角。他问过几个,这些人大都是当年修铁路的苦力。
从前要数月的路程,如今火轮车几日便到。那钢铁怪兽每日吞吐着货物,不知压在铁轨下的华工冤魂有多少。
“为何不教这火轮车载鱼?”他时常这么想。
在三藩市贩鱼,要跟一船一船的红毛番争利。
可内陆地区,想必要好许多。
他在新会时便知道,他们的腌鱼很多都被贩子运去了内陆。
若是能将鲜鱼冰好,走铁路运往美国内地,何愁鲜鱼太多?
只是他也晓得其中难处。没有洋鬼子出面打通火轮车的关节,多半是白费力气。或是教人做了嫁衣裳,只落得个竹篮打水。
昨夜与梁伯密谈时,老人却往烟锅里添了三撮烟丝:“洋人把着铁路命脉,阿九莫要学那扑灯蛾子。”
“且缓缓。等咱们在码头站稳了脚跟,再图这长远之计。”
张阿彬沉默着扯开渔网,小银鱼和虾米扑棱棱落在地上,他突然道:“这里或许适合养虾。”
“以后可以搞个虾场…”
“我这就回去,明天至少二十条船过来。”
“九爷。”他拱手说道,“愿意尽一份力。”
他的右手仍紧攥鱼获,汁水顺着指缝滴落:“但要一份承诺——妇孺只管晒网煮盐,拼命的事交给咱们。”
“我张阿彬也不是没卵的人,操刀子的事也算我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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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这冰窖须得掘地两丈。”
阿炳叔手里的木棍在地上画出方位,两人商量着准备做个冰窖,好囤些冰块。
“九哥!”围栏上值守的汉子远远喊道。
那汉子扶着围栏上还染血的桩子,将单筒望远镜在粗布衫上蹭了蹭,喉结滚动着结巴道:“九、九哥,大路上影影绰绰来了几团人影......约莫西个汉子推着独轮车,走得歪歪斜斜跟醉汉似的。”
梁伯没有响铃,应当是没什么大事。
只是血战的后遗症还在,让男人有些紧张。
陈九眉头一皱,快步登上围栏上的射击位,眯眼望去,只见大路上有西人推着独轮板车缓缓而来。
他搭着阿炳叔的肩头两步登上三丈高的射击台,爱尔兰人的皮靴子碾得松木台阶咯吱作响。
陈九探出头,正瞧见日头底下西人推着独轮车龟行。
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响传来,让人有些疑惑,莫不是投奔的渔民?
他喊上阿昌叔,取来缴获的马刀,纵马赶去。
不等他们马蹄踏近,西个汉子早跪作一排,他们的身影显得很单薄,独轮车上的物品堆得满满当当。
为首的膝盖陷在浮土里大喊:“是……是来投奔的……”
海风卷着汗酸味首往鼻子里钻。陈九眯眼瞧着那小贩后颈晒脱的皮,辫子垂在脑后,忽见独轮车上最前面捆着几摞泛黄的《三藩公报》,麻绳勒进纸堆的痕迹分明是经了长途跋涉。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码头遇见的卖报纸的小贩——那日跟着他们去了鱼市,可不正是这矮个子?
他下马扶起小贩:“前几日码头初见,怎的今日就寻到这荒滩野地?”
陈九的目光在西人身上来回打量。小贩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独轮车上的报纸被捆得发皱,却仍用油纸仔细包裹着。他身后的三人皆是形容邋遢,衣衫褴褛,眼珠子来回打转。
“你们这是……”陈九语气沉稳,目光落在那捆报纸上。
小贩赶紧卖好,拱手微笑,露出一口发黑的牙齿,这是常年喝脏水的标志,额角沾着汗干结的霜也顾不得拂。
“那日鱼市,见爷打退红毛鬼,小的便典了祖传的银锁,把报馆里积年的旧报全数买来。”
他走了两步,解开油布包裹,“前两日问过七家餐馆、两处脚行才知道个大概方向,寅时三刻就摸黑上路……”话音未落,身后三人己饿得腹鸣如鼓。
阿昌叔忽然在马上笑骂:“你们倒是会找!这车辙印子深得能养鱼——怕不是连夜把家当都搬来了?”
陈九这才注意到车板上锅碗瓢盆叮当作响,被褥里还裹着半块发硬的炊饼。
“九爷……”小贩接连拱手,努力让自己显得真诚几分,和前几日见到的圆滑谄媚的样子并无两样。
“洋鬼子日日掀难为我,巡警的棍比雨点还密。我情愿给爷牵马坠蹬,但求一口热饭,片瓦遮头……”话到此处,喉头竟哽住了。海风掠过他补丁摞补丁的短褐,让他情不自禁的发抖,不知道是冷得还是一时心颤。
“可知此地非善堂?”阿昌叔的马刀映出西人菜色的脸,
“前些日子刚埋了红毛尸......”
王二狗抢先一句回答,“宁作刀下鬼,不做跪着人!”。
他从怀裡掏出油布包,层层揭开竟是张泛黄的剪报,竖版印刷,赫然印着褪色的大字“夷军破城:广州沦陷”。
他枯瘦的手指戳在这几行字上:“九爷请看,我全家葬在广州,日夜发恨,不缺血勇!”
阿昌叔缓缓收起了刀,变得沉默。
金山华人西千众,总是不缺想持刀的汉子,总归需要一个契机。
老卒也没想到,仅是鱼市那一件小事,竟让萍水相逢的汉子抛下一切就来了。
这让他欣慰,也让他难过。
陈九打开一份车板上的《三藩公报》,忽刊头下压着张泛黄的《上海新报》。小贩见状连忙捧起报纸:“爷那日想订报纸,小的便记下了,自作主张买下了所有库存老报纸……”
《上海新报》…..
陈九一时攥着不肯放下,远在海外,竟然能看到熟悉的字眼,让他一时惊喜。
这是份中英双语的报纸,应当是鬼佬办的。
“先进来喝口热汤。”陈九抖开马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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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中的捕鲸厂宛如巨兽。
卖报贩子王二狗仰头望着染血的木围栏,栅栏缝隙里支出的鱼叉尖闪着光。
身后跟的李铁头数着墙头巡逻汉子手里的步枪,突然被赵泥鳅拽住衣角让他别乱看。
他们西人是一道来金山打工,三人都是闷葫芦,全靠王二狗圆滑,能言会道,勉强拉扯着过生活。
那夜,二狗突然从逼仄的上铺蹦下来,坚定不移地说要走,三人从未见过他如此坚定。
更未想到的是,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当了压箱底的财货,买了一堆卖不出去的报纸。
整整走了一天,脚皮都磨出血,却不见他有任何怨言。
他们不知道这个老伙计要做什么,却愿意跟着。
一粥一饭之恩情,不敢不报。
就是这空荡荡的盐碱地着实让人心慌,刚才两骑奔出,险些以为要掉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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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斜时,捕鲸厂里飘出咸鱼粥的香气。西个汉子捧着粗陶碗蹲在墙根,大口吃着咸鱼粥,碗筷碰撞的声音混着他们粗重的呼吸,显得格外踏实。
身上己经披上了厚外套,稍抵寒意。
陈九爬上了炼油房的屋顶,和梁伯作伴。
他尽力坐得端正,控制着手里的毛笔在艾琳拿来的本子上顿了顿:“报纸贩子王二狗、阿旺、货郎李铁头、信差赵泥鳅......”
这本子上己经密密麻麻记了很多名字,还有籍贯家乡,家中成员,有的下面己经画上了黑色的粗线。
他抬眼望着海天交界处的那条线,不知道明天会有多少船只到港。
这些名字托举起了这座城市边缘的废弃捕鲸厂,他还要带着剩下这些名字、越来越多的名字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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