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突然意识到自己粗布褂子上的鲸脂腥味， 那是在捕鲸厂收拾工具时沾的，混着昨夜修补渔网的桐油味，在檀香缭绕的礼拜堂里格外刺鼻。
黄阿贵佝偻着腰拽着他袖口往角落里蹭，陈九瞥见右前方穿条纹西装的华人青年正斜眼打量自己磨破的裤脚，那青年抹了发蜡的辫子油光水滑。
陈九今日出门没带帽子，脑袋上的碎发有些潦草，额头上还有赶路的细汗。
“这边......”黄阿贵压着嗓子，汗津津的手心在陈九腕上留下湿痕。他们经过第三排长椅时，戴白手套的老绅士突然把文明杖横在过道上。陈九的布鞋绊在杖头上，一个踉跄险些扑倒。
“抱歉。”
他一开始是以为自己有些紧张吗，没看清路，下意识用广东话低声道歉。却听见后排传来女人的嗤笑。抬眼望去，两个穿湖绿洋装的白人小姐正用蕾丝折扇遮着嘴。
黄阿贵己经缩进倒数第二排的角落，正用袖口擦着椅面上的灰尘。陈九却突然站定了，粗布腰带里的枪柄硌着掌心。过道两侧的目光像针尖般扎来，他深吸一口气，任由咸腥的海风从肺里压出，挺首不自觉悄悄弯下的脊梁。
“九哥......” 黄阿贵扯他衣摆的力道更急了。陈九却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向第五排空位，沾着鱼鳞的布鞋毫不迟疑。
他落座时木长椅 “吱呀” 一声，左边穿羊毛西服外套的白人立刻往右挪了半尺。陈九故意把打了补丁的袖子摊在扶手上，露出被缆绳磨出老茧的腕子。当管风琴突然奏响时，他迎着西面八方窥视的目光，一一对视回去。
黄阿贵猫着腰蹭过来时，陈九己经解开了领口的盘扣。太阳光穿过彩窗在他粗硬的短发上镀了层金边，混着鲸脂味的汗气蒸腾而起。
后排的窃窃私语渐渐低了，只剩下唱诗班的歌声，和着管风琴的节拍一下一下。
唱诗班正唱到“奇异恩典”，领唱的老修女突然朝他们瞥了一眼。黄阿贵给他悄悄用手指示意了一下，正是他说的玛丽安嬷嬷。
老太太少说五十岁了，圆脸盘上的皱纹很多，面容却慈祥。
“嬷嬷人很好。”黄阿贵凑近耳语，“之前我还见过她给劳工发棉衣......”话没说完，穿格子马甲的白人执事过来瞪视。
礼拜结束时，玛丽安嬷嬷在圣坛前分圣餐，等最后一人领完结束。黄阿贵拽着他挤过离去的人群，凑上前。
“嬷嬷安好。”黄阿贵变戏法似的掏出油纸包，“过来时街上买的核桃酥。”纸包上还沾着点点油。
玛丽安笑起来眼尾皱成一团：“黄先生来了，有几日没见了。”她官话带着广府口音，“这位弟兄面生得很。”
陈九抱拳行礼：“在下陈九，带几十个弟兄在金山讨生活。”顿了一下，看见马玛丽安没有别的表情接着说道，“想请嬷嬷教英文，兼做一点翻译事务。”
老太太笑着首摆手：“我这老骨头出不了教堂啦。”
“敢问陈先生做什么生意？”她慈祥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
“我们刚来，目前只是落脚，准备开一家洗衣店，还想做些渔业生意。所以想找一个翻译帮忙和店主沟通。”
玛丽安点点头，看了一眼旁边陪笑的黄阿贵，接着补充道“不是唐人街会馆的生意就好。”
“懂中文和英语的确实不多，难怪黄先生会介绍你到我这里来，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个人。”
她突然朝二楼招手，“艾琳，来见见陈先生！”
木楼梯上脚步轻响，穿湖蓝连衣裙的姑娘提着裙摆下来。陈九呼吸一滞——这女子顶多二十岁，金发用玳瑁梳子绾着，眼睛却是宝石一样的清透的蓝，鼻尖几粒雀斑像撒落的芝麻。
她慢慢走近时，陈九被鲸油的恶臭灌满的鼻子竟然都闻到了淡淡松木香的味道。
很好闻。
“艾琳·周，刚加入我们这里不久，还在观察阶段。”玛丽安嬷嬷拍着手笑，“她祖父之前去过宁波当牧师，会说华语，刚好合适。”
姑娘有些怕生，看了两人一眼，小声问道：“陈先生是要学《圣经》还是法律条文？”她的官话软糯，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胸前的银十字架。
“都不是，我想开一家店，请一个翻译。”陈九扳着指头数，“还要教七十几个大老粗识英文。”
艾琳的睫毛颤了颤：“去年我在教会办过识字班......”她突然改用英语快速说了句什么，玛丽安嬷嬷皱眉摇头。
“市政厅说我们抢了公立学校的差事。”老太太叹气，“有些人投诉到市长那儿......”
黄阿贵突然插嘴：“艾琳小姐若肯来教，我们每日送新鲜海货！”他朝着陈九挤眉弄眼，“可以补充到救助餐里面！”
你自己想讨好人家，怎么拉着我们下水？
陈九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反驳。
“我不要鱼。”艾琳的蓝眼睛突然亮起来，“我要学广东话。”她转向陈九，“我还想学一些你们的诗歌和民谣。”
陈九怔住了。阳光透过彩窗洒在姑娘的珍珠耳环上，他注意到她的袖子沾了一点点墨渍，胸口别着枚黄铜钢笔——这让他想起老家私塾先生的女儿。
天真。
“每天午后上课可以吗。”陈九问道，“管晚饭。”
“我们在北滩边缘那个捕鲸厂。”
玛丽安嬷嬷突然咳嗽：“那里啊，我知道，稍微有点远呢……艾琳得早上得赶来教堂……忙完再去你们那里的话，恐怕太晚......”
“我可以让家里的马车送我！”姑娘语气有些急得打断，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应当是不远的。”她从绸缎手袋里掏出牛皮笔记本，翻了几下，“您看，我之前的教材都还没用上呢。”
陈九瞥见本子上工整的汉字和英文对照：“第一课：工钱（Wage）、合同（tract）、公平（Fair）”。他眼睛扫过“公平”二字，突然有些感慨艾琳不知道是真的单纯还是别有用心。
“艾琳小姐为何要帮我们？”他眯起眼睛。
艾琳的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圈：“《马太福音》说，你们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她顿了顿，看陈九两人有些没听懂，雀斑在鼻梁聚成小簇，"耶稣通过这句话教导人们，对社会中最弱势、最需要帮助的人的关怀和帮助，实际上是对上帝的侍奉。”
“而且我毕业论文要写华人移民的口述史。”
黄阿贵突然拽陈九袖子：“九哥，这买卖划算！”
陈九看了过分热心的老黄一眼，被他今天的几次越俎代庖搞的些许不满。
但同时也被艾琳口中最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这句话刺痛，沉默了一会。海风送来码头的汽笛声，他伸手与艾琳相握：“明日午后，北滩捕鲸厂见。”
姑娘的手冰凉柔软，手指有钢笔磨出的茧。陈九松开手时，发现自己指甲缝里没清洗干净的鲸油污渍在她手掌上印了个黑色指痕。艾琳却笑了，露出颗调皮的虎牙，并没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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