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叶层的湿气透过裤裆渗上来时,陈九才意识到自已跪坐在溪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小哑巴正用棕榈叶卷成的漏斗往他嘴边送水,溪水的铁腥味混着上游漂来的甘蔗发酵味,在他舌根发苦。
太累了,一夜未眠,长途奔袭,连斩五人,他的体力和精神已经逼近了极限。
“两刻钟…”
陈九几乎快昏迷过去,他强忍疼痛,想摸胡安的怀表看看时间,休息一会,却抓了把血痂,左肋和大腿的伤被溪水泡得发白,边缘翻起的皮肉里嵌着河里的泥砂。他试图解下腰带重新扎紧伤口,发现右手食指已经肿成紫茄子——那是掰监工颈骨用力过度时留下的纪念品。
这一夜太黑太急了,都还没来得及仔细检查伤口。
小哑巴突然按住他肩膀。东南方向的林鸟惊飞,隐约传来狗吠的声响。陈九把匕首贴着心口藏好,肋骨随着呼吸隐隐作痛。他数到第七声狗叫时,追兵的动静转向了北坡。
土腥味里混进了新鲜的血腥气。陈九低头看见裤管正在渗出暗红色液体,浸透了绑在腿上的麻布绑带。小哑巴撕开自已的衣摆,露出底下结痂的鞭痕,用牙齿配合右手给陈九重新包扎。断崖方向传来三声枪响,惊得河里的鱼在溪面划出凌乱的波纹。
这一夜暴乱,好多华工惊慌逃窜,逃亡向四面八方,此时又不知道被击毙了多少。
无数人倒在了追求自由的路上。
听着远处的枪声,陈九又仿佛看到了满是尸体和火焰的甘蔗园。
他的视野开始出现雪花噪点,小哑巴往他嘴里塞了团嚼烂的芭蕉芯,甜腻的汁液滑过喉管时,他听见自已胸腔传来破风箱般的哮鸣音。
蚊群在耳畔聚成轰鸣的云,他试图保持清醒,但溪水声却渐渐化作家乡渔村的潮汐。
恍惚间他看见母亲在昏黄的油灯下补渔网,火苗一闪一闪,正随着每次心跳往黑暗深处坠落。
她还好吗?
小哑巴突然掐住他虎口——三十米外的溪湾处,有靴底碾碎枯枝烂叶的脆响。
剧痛让陈九短暂清明。他咬破舌尖数着:五秒、十秒…….追兵的脚步声终于转向下游。他终于忍不住,意识最后坠入深沉的黑暗。
————————————
暮色即将降临时,陈九终于醒了。
哑巴蹲坐在他的身边,手里紧紧攥着陈九给他的玳瑁小刀。
见他醒了,眼里流露出惊喜的光芒。
“我睡了多久?”
陈九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看远处已经隐没在山丘的金黄色余光。
哑巴摇了摇头,往他手里递来了木薯团,他这才注意到,自已的肚子也在拼命抗议。
已经躺了一天了。
不知道梁伯他们到哪里了,还安全吗?
眺望了一阵,他到溪流边抹了把脸,感觉自已精神好了很多。
“你还能走吗,不能再呆在这了。”
哑巴沉默地点点头,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陈九有些愧疚,小哑巴一天一夜未眠,此时肯定也疲惫到了极点。他轻轻摸了摸那个小脑袋,两人继续出发,趁着天光还有亮,沿着溪流的灌木丛前进。
天彻底黑透前,他们终于抵达西北部隆起的山丘。这里地势陡然攀升,热带硬木与蕨类植物交织成屏障,着石灰岩。
哑巴掺着陈九攀爬时,石头的碎屑不断从指缝滑落,远处传来夜枭的啼叫与模糊的犬吠。
当月亮从云层爬出来,他们蜷缩在断崖边的岩洞里——下方山谷中,雷拉镇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教堂的红色尖顶刺破夜空。
雷格拉镇匍匐在马坦萨斯省西北部的石灰岩褶皱带上——北岸是西班牙人用石头砌成的总督府与教堂,南岸密布着华工与黑奴混居的棚屋,东侧码头则漂满甘蔗渣与石膏废料的泡沫,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一条蜿蜒的黑色大蛇从北岸穿过,那是运蔗糖的铁路。
陈九的脚已经溃烂,每走一步都像踩着烧红的犁头。
哑巴在前头拨开带刺的剑麻叶,独眼在暮色里依然锐利可靠,辨认着方向带着陈九逐步向镇子郊外靠近。
咸腥的海风扑来,远处码头卸货区的煤油灯在雾霭中晕成团团黄斑。陈九突然刹住脚步——三具华工尸体正挂在路边的树林枝桠间晃荡,脚趾被海鸟啄得露出白骨,褴褛的裤管上沾着干涸的糖浆。
看起来是昨夜逃跑的华工被抓到,吊起来威慑。
“走水路吧。”
陈九叹了口气,看来这条路常有巡逻队光顾,他们沿着两边的树林里走已经不再安全。
哑巴点点头,拽着他贴地爬行,走过一柱香后,两人趟进冰凉的海水里,向着码头泅渡。
咸腥的海水灌入鼻腔时,陈九的脚踝像被糊上了辣椒粉。
两人贴着长满藤壶的礁石游动,裤管一不小心就会缠上死人头发般的水藻。
伤口开始渗血,血丝在水里缓缓散开。
陈九的伤口引来一只巴掌大的乌贼,触须探进他的烂肉里。哑巴的小刀闪过寒光,墨汁在海水里炸开一团黑雾。借着这团混沌,他们蛇一般游向码头岸边。
“快点工作!”
监工的吆喝混着皮鞭破空声炸响。两人湿淋淋地贴着码头下方的岩壁上岸,匍匐前进,死螃蟹壳刺进掌心。
他俩蜷缩在码头岩壁的豁口里,脚踝正被浪头拍在礁石上,反倒让陈九昏沉的神经清醒几分。
头顶的鲸油灯扫过货船吃水线,照亮船身漆着的西班牙文。
缩在边缘处的岩壁,陈九仰着头观察,十三个赤膊汉子正在卸煤,监工的皮鞭每抽响一次,煤灰便簌簌飘落,在空气中织成一张黑纱。
两个黑奴拖着板车经过岩壁,车轮碾碎的蛤蜊壳溅到陈九脸上。
卸货的华工开始往马车上堆第三层煤炭包。
监工走到最前的马车去了,陈九观望几息,不再犹豫,把哑巴抬起,然后让哑巴拉着自已爬上去。
两人趁着夜色从码头侧面低矮的区域翻身上去,顺着阴影钻进最后面那两列马车,华工们刚刚离去,去搬最后一层货。
哑巴身形矮小,他快速一个翻身,窜上马车,拉开煤炭包挤进了一处角落里,然后用麻布包把自已包裹起来。
陈九一直环视左右,拉车的驮马被身后木板车的晃动惊扰,鼻子不满地喷出白气,晃了晃脑袋,复又安静下来。
当监工的皮靴声逼近时,陈九的心几乎逼到了嗓子眼,他蹲在了马车的下面,一动不敢动,直到监工的脚步远去。
华工们背着麻袋的身影已经在灯光下靠近,陈九闪到最后那辆马车上,费劲地把自已的身子挤了上去,开始吃力地移动麻袋。
他的手脚使不上劲,匆忙之间,老华工浑浊的眼睛已经死死盯住了他。
那是个缺了门牙的老汉,眼珠扫过陈九脖颈的烙印和他身上深红的血渍,突然佝偻着转身挡在在监工即将转来的视线上。
“快装满了!”老汉用台山话高喊,龟裂的脚掌重重踏下地面。其余扛着麻包的五人沉默着放缓动作,身影交错成一道人墙,挡住监工的煤油灯光。
陈九的瞳孔缩了缩。
“?Qué está hado el cerdo al ralentí!”
(猪仔磨蹭什么!)
监工逼近。陈九猛地蜷身,一个接一个的麻包压在他的身侧和头顶,把他掩埋。
当陈九把最后一片衣角拽进麻袋堆时,缺牙老汉将浸透汗臭的麻布盖在他头顶。然后就狠狠地挨了两鞭子,监工愤怒的咆哮几乎响彻码头。
终于,马车颠簸着启动,陈九从麻袋裂缝看见老汉皲裂的脚后跟,那里一样缠着脚镣,步履蹒跚,有一道细细的血线顺着脚跟滑落,让陈九再度心颤。
他扒开煤袋的缝隙看着外面,马车贴着墙根驶进镇上的道路时,鼻尖几乎蹭到墙上的黑灰。
巷子尽头飘来油煎咸鱼的焦香,混着雪茄作坊的烟叶味。
逃下马车的时候,陈九再次对上了老汉的眼,他取下了挂在腰间的砍刀,那是一把好刀,砍过五个西班牙人还没有卷刃,他轻轻掖进板车了,和旁边的华工对视一眼,转身逃进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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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圣母酒吧后院。
月光从马厩顶棚的裂缝漏下,马吃的草料堆在一起,小哑巴的脊背紧贴木围栏,干草刺得他鼻腔发痒。
草料堆散发着浓厚的霉味,陈九的伤口在隐隐发烫。
他们已经在这里躺了两刻钟,听着后窗里酒吧的欢乐嘈杂,静静等待着安静下来的那一刻。
哑巴不知道陈九来这里干什么,他只是执拗地跟着这个半残的男人,并不在意去哪。
马厩里拴着十几匹马,偶尔响鼻,却已经是这些天他们待过最温暖舒适的环境。
他小小的身子蜷在陈九身侧,独眼透过干草缝隙死死盯着月光下木门外的巷道。
有人来了!
三米外,醉醺醺的卫兵踉跄撞开木门,皮靴碾碎月光,腰间铜扣撞出细碎清响。
“求您……让我见见他。”
女人的喘息声先于身影撞入马厩。陈九看见一只脚踝绊在门槛上,缀着银铃的舞鞋不小心甩脱,露出脚跟。
月光追着那具身体泼进来,透过草茎缝隙窥见一抹晃动的瓷白——舞娘佩帕的鞋陷在泥污里,蕾丝裙摆被夜风掀起,露出青葱般的小腿。
她脖颈后仰成濒死的弧,西班牙卫兵的手正抵住她起伏的锁骨,手指陷进肌肤半寸,汗水顺着ru沟滚落,滑进山谷中。
“你哥哥是暴乱犯,迟早喂了鲨鱼。”
卫兵缓慢地挑开她系带,酒气混着臭味喷在她耳垂,“除非……你替那杂种赎罪?”
佩帕的指尖抠进卫兵的衣袖。
她喉间漏出幼猫般的呜咽,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裙裾草末和泥土染脏。
“对,就这样……”卫兵拽起她湿漉漉的卷发,强迫她仰头盯着自已。
两人的西班牙文陈九听不懂,动作里的含义却清晰可见。
草料堆中的陈九绷直脊背,哑巴少年按住他颤抖的手腕——他们自已的血痂还在渗脓,此刻暴露便是死局。
马厩外忽然传来集合哨的尖啸。
卫兵咒骂着甩开佩帕,她像被抽去骨头的玩偶瘫倒在地。月光恰好漫过她半裸的脊背——蝴蝶骨凸起如将折的翼。
“明日再来收拾你。”卫兵系紧裤腰带冲出门,佩帕的珍珠耳环被靴跟碾进泥里。
“黄猪又暴乱了!”巷外骤然爆出嘶吼。
紧接着就是激烈的马蹄和脚步声,令人不安。
卫兵的身影消失在马厩里,舞娘跌坐在翻倒的草料堆旁,丝绸衬裙的系带松垮地垂在肘弯。
佩帕突然用束腰捂住脸,未系牢的衬衣豁口随抽噎张合。陈九的视线被那抹晃动的雪白烫得生疼——十七岁那年在渔市,他见过被差役拖拽的张家小女,衣服被扯烂,肚子和大腿也是这样刺目的白。
他紫色的指节攥紧匕首,不忍再看。
女人缓缓支起身子,指尖抠进泥地里,肩头薄纱滑落,露出大片瓷白的肌肤。
她低声啜泣着,将珍珠耳坠重新卡进耳垂,重新穿好了衣服,酒吧里还有工作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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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料堆里的两人沉默地擦拭刀具,恢复体力。刚刚翻出了袋子里的木薯团,就着水大口吞咽,陈九也不知道菲德尔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万一要向卫兵举报,他们还要喋血逃亡。
七十人的性命压在他的肩头,不容得他不患得患失。
从昨夜起,他觉得自已不一样了。
平生第一次见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像麦子一样,像渔网里濒死的鱼一样在眼前挣扎死去,甚至死无全尸。
平日里那些侮辱和虐待,一遍又一遍的滑过他的心间,他突然开始痛恨自已的懦弱。
为什么在咸水寨,他总是寄希望于差役的善心,总是寄希望于父亲母亲给他遮风挡雨。
即便是父亲病死后,母亲矮小的身子也从没让他受过任何委屈。
父亲生病花光了打渔多年的积蓄,以至于他说不上亲,母亲总是用愧疚的眼神看他,刺得他生疼。
他痛恨自已手刃差役太晚。
也许那晚,自已该强硬拉着母亲出海,可是天下之大,又能去哪里呢。
在家乡,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渔民,在这里,他被人拴着当狗,生命朝不保夕。
什么时候能有一个不被人欺辱的地方。
他攥紧了手里的刀,生平第一次有了想要开辟一片天地的强烈的渴望。
我不能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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