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拉镇的夜晚，往常的静谧不再，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菲德尔·门多萨站在“黑圣母”酒吧二楼的小窗边，目光穿过厚重的夜雾，俯瞰着这座小镇的街道。他的手指轻轻着腰间的铜扣，指尖轻点，动作依旧严格得保持优雅。
作为常年待在阴影下的私生子，他比很多正牌继承人还在乎这些。
然而，这份优雅并未能掩盖他内心的波澜。一个仆役匆匆跑来，将一则消息递到了他的耳边——棚户区发生了大规模暴乱，数百名华工和黑奴杀了很多人，正在疯狂制造混乱，并四散逃窜。
镇子的卫兵正在集结，在街上绞杀。满街都是血，有些地方甚至燃起了大火。
说罢，他还心有余悸地嘟囔：“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先是听说一个甘蔗园暴乱，死了好多人，今晚上又是。”
“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那些该死的乱民！”
菲德尔眯起凤眼，那双眼睛里既有遗传自母亲的平静内敛，又带着几分西班牙殖民者的冷漠。他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远处偶尔传来密集的枪声、狗吠声，以及燃烧建筑的噼啪声，仿佛整个镇子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颤抖。
“都回去吧，街上乱，抓紧回家关好门。”
“真的？！”仆役担忧的神色一扫而空，快步朝着楼下冲去，走到半截转身鞠躬补充了一句“感谢您。”
菲德尔没注意，他还在想昨晚在马厩的那个男人。
他很难想象就凭自已给的那一把可笑的小刀就能办出如此大事，身为门多萨家族的一员，虽然他只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但是依然有仆役难以接触到的信息渠道。
他不仅知道圣卡洛斯尔甘蔗园发生了暴乱，他还知道监工和守卫被杀了个干净，甚至尸体被堆在甘蔗园门口，残枝断腿堆成小山。
硫磺燃烧的黄烟报废了几匹马，十几个人现在还躺在镇上的教会诊所里。
听说即便是大火也没烧干净泥土里的血，巡逻队赶到时当场吐了好几个。
这种愤怒到极点的残忍手段，不仅极大的震慑了警卫队，连平日里把黄猪挂在嘴边的酒客也安静了许多。
今天好多监工和种植园主都在自已的甘蔗园里虎视眈眈，加强守备。
这些从遥远的东方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猪仔”爆发的血性令人咋舌。
早先，马坦萨斯省的甘蔗园并不流行用华工，基本上是大面积用黑人和本地人。
过分压榨的后果是，几个贵族被愤怒的黑奴烧死在甘蔗园里，这群黑奴成群结队跑进了大山里，甚至和本地人一起成立了起义军，时常骚扰铁路和治安。
从那以后，大批大批人贩子从澳门出发，满载“黄皮猪仔”抵达古巴，一船又一船的长辫子在这里继续被压榨奴役。
整个马省的每一处甘蔗园都流着华工的血。
殖民者永远不长记性，为了手里的金币不从指缝漏出去，不仅榨干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还榨干了每一个工人的血。
“这不过是个开始啊。。。”菲德尔低声喃喃，语气复杂难明。
依他对西班牙总督府的了解，恐怕更加酷烈的镇压手段不久便会降临。
他从得到消息之后就马不停蹄的来到酒吧，等着那个男人再次出现。
去了太多次马厩，以至于侍者都感觉到了异常。
不知道陈九是不是已经死在当夜，或者是死在骑兵队的铁蹄和火枪之下，但他仍然有一种预感，那个瘦削的男人还活着。
而活着，他就有把握陈九会来找他，在殖民者遍地的马坦萨斯省，会说粤语并且有能力提供帮助的只有他一个。
自已那个一直隐忍不发的计划似乎也有了希望。
他转身走向楼梯，脚步轻盈却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时间的脉搏上。
当他来到酒吧一楼时，大厅已经空无一人。平日喧闹的酒客们早已逃离，只剩下几张翻倒的椅子和洒落一地的酒瓶。空气中弥漫着朗姆酒与烟草的味道，舞台中央的留声机还在嘶哑地唱着一首古老的西班牙情歌，但无人驻足聆听。
心急如焚的侍者、仆役、和厨师顾不上收拾已经飞快回家了。
暴乱的可怕这里每一个人都心有余悸。
当刀枪响彻街道，连卫兵都会忍不住分一杯羹！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大门上的一件东西——一把熟悉的玳瑁小刀，正牢牢钉在木门的把手旁边。刀柄上的血槽还残留着些许干涸的痕迹，那是正是借给陈九的武器。
菲德尔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果然来了。”他低声说道，随后迈步朝后院的马厩走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月光从顶棚的裂缝漏下，照亮了草料堆旁蜷缩的两道身影。一个是瘦削的男人，另一个则是身形矮小的少年。他们的衣服破烂不堪，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污和血迹，显然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
陈九在哑巴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拖着这副疲惫的躯体静静地看着月光下的菲德尔。
那经过血火淬炼的眼神毫不留情地刺痛了菲德尔，让他有些自满轻视的心立刻平静了下来。
那是一言不合就会暴起杀人的眼神，如此的桀骜不驯。
菲德尔虽然自持接受过严格的肉搏和击剑教导，但他丝毫不敢赌陈九的决心。
原本在肚子里先声夺人的喝骂顿时吞咽了回去。
改用平稳的语气缓缓说道：“你还是这么大胆。”
菲德尔的声音低沉而冷冽，没有丝毫怒意。他蹲下身，仔细打量着两人，尤其是那个男人的脸庞。
陈九抬起头，迎上菲德尔的目光。他知道，此刻已无退路，只能赌一把。“我猜你知道我会来。”他说得很直接，声音沙哑得像磨破的麻布。
“我也没有很多选择是吗？”
菲德尔挑了挑眉，不痛不痒地开了个玩笑：“我还以为你会带一群人杀进来，用刀指着我。”
他不等陈九接话，而是示意他们安静下来，然后迅速检查了一下四周，确认安全后才点了点头。“你的伤情很不好，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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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德尔将陈九和哑巴少年带到了酒吧的地下酒窖。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充斥着酒精发酵的气味，但对于两个逃亡者来说，却是难得的安全之所。
菲德尔指挥两人把地窖里的架子组合了一下，拼成一张大桌，示意陈九躺上去。
他拿出了那柄失而复得的玳瑁柳叶刀，在煤油灯上炙烤，转头注意到了哑巴警惕的眼神。
“放心，我在大学主攻的就是医术课程。”
“只是没想到，会真的有一天用来救人。”
“先把伤口处理一下。”菲德尔先解开全是血渍的绑带，皱着眉头看了几息，用清水开始冲洗伤口，然后熟练地蘸着酒精为陈九清理伤口，时不时用小刀辅助，动作虽快，却极为谨慎。
陈九咬紧牙关，强忍住剧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目光始终盯着菲德尔的脸，试图从中捕捉一丝情绪波动。然而，对方的表情平静如水，只有那双凤眼中偶尔闪过的涟漪，透露出些许复杂的情绪。
“剩下的就看你的运气了。”菲德尔低声说道，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感叹，“你应该庆幸遇到的是我，这边的医生还在沉迷于用烙铁止血。”
“酒精在这里是稀罕物，很值钱，够买你的命。”
陈九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承受着酒精渗入腐肉的灼烧感。他的思绪飘回到甘蔗园的日子，那些被鞭笞、被虐待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让他胸口一阵阵绞痛。
等到伤口处理完毕，重新包扎好，菲德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目光转向一边的小哑巴。
少年一只眼窝在昏黄的灯下漆黑一片，极为瘆人，看他目光转向自已，连忙躲到了一边，
“看来你不需要。”
菲德尔洗洗手，点燃了一支雪茄。
烟雾中，他缓缓开口：“想说什么就说吧。”
陈九的喉音混着脓血：“珠江口的水鬼托梦给我，说再不回家，魂要散成蜉蝣……老板，给条生路。”
“回家吗？”
菲德尔吸了一口烟，没有正面回复：“你还有多少人？”
“一百。”
“一百！”
“不得不说，你们比我想象的厉害，我以为你们最多三四十人。”
菲德尔知道一百人有水分，但是没戳破，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缓缓开口：”你知道今晚上镇子里的华工也在做跟你们一样的事吗？“
陈九沉默地点点头。
菲德尔瞳孔一缩，手里的雪茄都僵持住了。
”跟你有关？“
陈九自嘲地笑了下，挣扎着从桌子上坐起来。
”我只是给了一把刀。“
”一把刀…一把刀…”菲德尔突然轻笑“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我该怎么称呼你？”
陈九见他眼神郑重不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他的名字，沉吟了下开口：“陈九，新会人，世代打渔。”
“打渔..我还没有汉文名字，以后我会考虑起一个。菲德尔，门多萨家族的私生子。”
“顺嘴一提，你烧掉的那个甘蔗园严格来说是我的产业。”
紧接着他无视了陈九突然紧张起来的眼神。
“放轻松，那个早就被我叔叔霸占了。”
陈九会想起在胡安房间里看到的那封牛皮纸“是爱而..男德斯？我没记错的话。”
“看来你知道的真不少，陈九。”
菲德尔的脸在地下室的黑暗里若隐若现，看不清表情，他接着开口说道“我认识一个走私商人，认钱不认人，我可以帮你们联系。”
“但是他不去清国，那条航线被人贩子掌握，背后有王室的影子。风险太大，我料想他也不敢。”
“他的船从这里走私糖和烟草去三藩市，我可以让他把船舱空出足够你们喘气的空间。”
“知道三藩市吗？San Francisco，你们称为金山，我觉得那里可能更适合你们，我去过，那里有唐人街，就是全是华人的地盘。”
“你们有一百人，在那里也许能立足。”
陈九听着他不急不缓的说出这一串话，本能让他怀疑，却又潜意识里被男人的语气感染，开始相信。
这真的是一条生路吗？
他在澳门李四爷和其他华工嘴里听过三藩市，他们往往用极富感染力的词喷着唾沫向他形容“那是财富聚集的地方！金山！脚底下踩的都是金子！”
经历甘蔗园里发生的一切，他对海外所谓的发财梦都充满了怀疑。
但正像他说的，他没得选。
陈九倚靠在临时拼凑起的桌子上，看了眼脚下的血水和散落一地的绑带，想了想嗨生死未卜的梁伯等人，沉默了许久开口“我要付出什么，船费要多少钱？”
“不必说这个，相信我，让走私贩子放弃利润来装人，这一趟的航行的费用对你们来说的是天文数字。”
“把你们一百人全部重新卖了也许可以。”
菲德尔冷笑一声，表情略有不屑“走私商人的胃口远比你想象的大，尤其是当下这个时间，你们逃犯的身份根本瞒不住，会让这个价格再往上涨三四倍。”
“我也出不起这个钱。”
陈九有些错愕，心底刚刚浮起的一丝希望眨眼间破灭，他都已经做好了不惜一切逃离古巴的决心，却被菲德尔轻飘飘的一句又击碎。
“别这么看我，我虽然是个贵族，但只是个私生子，只配拥有一家酒吧，在这里整夜陪着醉鬼消磨生命。”
他突然加重语气，按灭雪茄，居高临下的走近，并俯视着陈九，话语间透着一股子冷厉。
“所以，为了你们的船资，也作为一笔交易，你，你们要帮我做一件事。”
“你剖开埃尔南德斯的肚子，我会保你们所有人活着踏上三藩。”
“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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