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灰蒙蒙地渗进窗户，像隔夜的米汤泼在里屋冰冷的地面上。陈枭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整夜，手脚早己冻得麻木，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缝补好的书包，像抱着最后的浮木。他每隔几分钟就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探母亲鼻息。那气息微弱得像风中的蛛丝，时断时续，拂过他指尖的冰凉让他一次次坠入更深的恐惧深渊。额角那道暗红的血痕己经凝固，像一道丑陋的封印。
堂屋的鼾声依旧震天动地。陈老棍在破藤椅上挺尸，对里屋的惨剧无知无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陈枭轻轻放下书包，撑着冻僵的腿站起来。身体晃了晃，眼前发黑。饥饿像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胃，一夜的惊恐和寒冷更是抽干了所有力气。他踉跄着走到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缺了角的破瓦罐前——那是家里唯一能藏点东西的地方，以前母亲会偷偷塞点零碎铜板进去。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手探进去摸索。
空的。
只有冰冷的、粗糙的陶壁。
他不死心，又蹑手蹑脚溜到堂屋。鼾声如雷。陈老棍歪在藤椅上，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油腻的衣襟上。陈枭的目光迅速扫过他鼓鼓囊囊的裤兜。心跳如擂鼓。他像只靠近猛兽的小猫，一点点挪过去，屏住呼吸，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伸向那个裤兜边缘……
指尖刚碰到粗糙的布料——
“嗯…！” 陈老棍在梦中发出一声不满的咕哝，猛地翻了个身！
陈枭像被烙铁烫到，瞬间缩回手，闪电般退后几步，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他死死盯着陈老棍，首到那鼾声重新变得规律，才敢大口喘气，后背一片冰凉。
钱，是指望不上了。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堂屋角落，落在了几个东倒西歪的空酒瓶上。劣质白酒的标签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油光。一个疯狂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抓起一个相对完整的空瓶子，用破袖子使劲擦了擦瓶身上黏糊糊的酒渍和指纹。瓶子冰凉硌手。他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烫手的希望，又像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必须弄到钱！给妈抓药！
他最后看了一眼里屋地上母亲无声无息的身影，咬紧牙关，像道瘦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清晨冰冷刺骨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噤，抱着瓶子一头扎进灰蒙蒙的浮城西区巷道。
药铺在两条街外。门脸不大，黑底金字的招牌“仁心堂”蒙着厚厚的灰尘，看着就不怎么“仁心”。陈枭抱着瓶子，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推开那扇沉重的、油漆剥落的木门。一股浓重苦涩的中药味混合着陈年木头的霉味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坐着个干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正慢悠悠地拨弄着一个油腻腻的算盘珠。听见门响，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陈枭走到柜台前，踮起脚，才勉强把瓶子放到高高的柜台上。瓶子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掌柜的…”陈枭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他自己都讨厌的颤抖，“…这…这个瓶子…能…能换点钱吗？我…我想抓点治跌打…止血的药…” 他不敢说“救命”。
老头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浑浊的老花镜片后射出两道审视的光。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拈起那个擦得发亮的空酒瓶，对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看了看，又掂了掂，嘴角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
“呵，一个破酒瓶子？”老头嗤笑一声，把瓶子随手丢在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这玩意儿，街边捡垃圾的都嫌占地方！还换钱？想什么呢小子！”
陈枭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他急切地辩解：“是…是好瓶子！我…我擦干净了！求求您…我娘她…她…”
“行了行了！”老头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像赶苍蝇，“没钱就别在这儿耽误工夫！快走快走！大清早的，晦气！”他重新低下头，拨弄起算盘，彻底无视了柜台前那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此刻却如坠冰窟的小小身影。
陈枭呆呆地站在柜台前，看着那个被嫌弃地丢在一旁、折射着冰冷光线的空酒瓶。最后的希望，“啪”地一声，碎了。一股巨大的屈辱和绝望淹没了他，比昨夜的寒冷更刺骨。他抓起那个没用的瓶子，转身冲出了药铺，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呛得他首咳嗽。
街上渐渐有了行人。食物的香气开始弥漫。包子铺蒸笼掀开，白茫茫的热气裹挟着的肉香汹涌而出；炸油条的摊子“滋啦”作响，金黄酥脆的油条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最要命的，是街角那家馒头铺，刚出笼的大白馒头，一个个胖乎乎、暄腾腾，散发着纯粹而霸道的麦子甜香。
陈枭的肚子像被无数只手用力撕扯、揉捏，发出雷鸣般的、无法抑制的“咕噜噜”巨响。口水疯狂分泌，几乎要流出来。他抱着那个冰冷的、毫无价值的空酒瓶，脚步沉重地路过馒头铺。那香气像有形的钩子，死死勾住了他全部的感官。
卖馒头的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系着油腻的围裙，正手脚麻利地往簸箕里捡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她瞥了一眼站在摊子前、穿着破烂、抱着个空酒瓶、眼巴巴盯着馒头咽口水的陈枭，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去去去！小叫花子！一边儿去！别挡着老娘做生意！”她粗声粗气地呵斥，手里的长竹夹子不耐烦地挥了挥。
陈枭被她吼得后退一步，脸上火辣辣的。他不是叫花子！他只是…只是太饿了！怀里那个冰冷的瓶子硌得他生疼。他低头看着瓶子，又看看那冒着热气的白馒头，一个念头在极度饥饿和绝望中破土而出。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光芒。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旧手帕包裹的咸菜团子——他最后的“战略储备粮”。他解开手帕，露出那个深褐色、疙疙瘩瘩的“地质标本”，递到妇女面前，声音因为紧张而发颤：“我…我用这个跟你换！换一个馒头！行吗？就一个！”
那咸菜团子一露面，一股浓郁的、极具冲击力的咸齁味立刻霸道地扩散开来，瞬间盖过了馒头香甜的气息。
妇女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化武器”熏得眉头拧成了疙瘩，她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使劲扇了扇，像赶走一只臭苍蝇。“嚯！这什么玩意儿？咸菜疙瘩？还是放了三年的？”她尖着嗓子，看陈枭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咸菜换馒头？你当老娘是开善堂的啊？滚！再不滚老娘拿夹子抽你！”
周围几个买早点的路人也被这动静吸引，投来好奇或同样嫌恶的目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陈枭身上。
“我…我这个顶饿！真的！”陈枭急了，把咸菜团子又往前递了递，小脸涨得通红，“换半个也行！求求您…”
“滚！”妇女彻底失去了耐心，手里的长竹夹子带着风声就朝陈枭拿着咸菜的手抽了过来！“小兔崽子！找打是不是？！”
陈枭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手！那咸菜团子脱手而出，“啪叽”一声，掉在了满是泥水和污渍的街面上，滚了两滚，沾满了黑乎乎的泥浆。
陈枭看着地上那个瞬间变得肮脏不堪、沾满污泥的咸菜团子，那是他最后的、硬邦邦的“口粮”。饥饿、寒冷、母亲的垂危、药铺的羞辱、眼前这赤裸裸的鄙夷和驱赶……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如同积蓄到顶点的火山熔岩，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一股从未有过的、凶狠的蛮力冲上头顶！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眼睛瞬间红了！在妇女的竹夹子再次挥过来之前，他猛地往前一扑，不是扑向妇女，而是扑向了簸箕里那堆雪白暄腾、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大馒头！
他用尽全身力气，两只小手狠狠抓起一个最大、最白的馒头！馒头烫得他手心一痛，但他死死攥住！然后，在妇女惊愕的尖叫声和路人诧异的注视中，他抱着那个滚烫的馒头，像颗出膛的炮弹，头也不回地撞开挡路的人，朝着家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而去！
身后，炸雷般的怒吼撕裂了清晨的街道：“小兔崽子！偷到老娘头上来了？！抓住他！抓住那个小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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