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厂房里的霉味和铁锈气，像渗进骨缝里的寒气，熏得人脑子发木。
陈枭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机器底座，腿上的伤在碘酒的灼烧和阿昆粗暴的包扎后，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闷锤敲骨头般的钝痛。每一次心跳，都把这痛楚泵向全身。饥饿感像无数只小爪子，在空瘪的胃里疯狂抓挠。
破麻袋里的冷馒头早啃完了，那点浑浊的凉水也见了底。胃里空空荡荡，火烧火燎。
阿昆像块不知疲倦的石头，依旧守在门口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背对着陈枭，面朝破窗外沉沉的、看不到一丝星光的夜空。那条秃尾巴土狗安静地趴在他脚边，耳朵却像雷达一样竖着，偶尔不安地耸动一下。
时间在寒冷、饥饿和疼痛中，被拉得无比粘稠。陈枭只能盯着布满蛛网和锈迹的高高穹顶，脑子里乱糟糟地塞满了老歪带来的消息：
彪哥悬赏花红，要强哥和他陈枭的人头！
强哥稳坐钓鱼台，一句“奉陪到底”杀气腾腾！
还有水面下蠢蠢欲动的“阎罗”罗西海…
每一条都像悬在头顶的铡刀，寒气森森。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可在这绝望的窒息感里，另一种更强烈的渴望却在疯狂滋长——力量！像强哥那样，能把铡刀踩在脚下的力量！
这渴望烧得他喉咙冒烟，也烧得胃里更空了。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点细微的、被刻意压抑的吞咽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厂房里格外清晰。
门口阴影里的阿昆，像尊石像般纹丝不动的背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冰冷地甩过来两个字：
“饿了？”
陈枭没吭声，默认了。在阿昆这种刀口舔血的人面前，装硬气没意义。
阿昆沉默了几秒。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声似乎更清晰了些，隐约能分辨出早市小贩的吆喝和车流的嘈杂。天快亮了。
“等着。”阿昆终于吐出两个字，依旧没回头。他弯下腰，拍了拍那条土狗的脑袋，土狗立刻站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尾巴尖小幅度地摇了摇。阿昆对着厂房外某个方向，做了个极快、极隐蔽的手势。
土狗像是得了命令，立刻像道灰影般窜了出去，消失在破门外熹微的晨光里。
陈枭看着，心里有点发毛。这狗…还能当信使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饥饿感愈发难熬。陈枭只能把裤腰带又勒紧了一格，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食物，去想强哥，去想那条可能通往力量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阿昆瞬间警觉，手按上匕首柄。
是那条秃尾巴土狗！它嘴里叼着一个同样破旧的、打着补丁的布袋子，轻快地跑了进来，把袋子放在阿昆脚边，讨好地摇了摇秃了半截的尾巴。
阿昆弯腰捡起袋子，解开绳结。里面是几个表皮发皱、但明显比之前的馒头新鲜些的冷馒头，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咸菜疙瘩。
他拿出一个馒头，掰了一半扔给土狗，自己拿起另一半，面无表情地啃了起来。然后把剩下的馒头和咸菜，连袋子一起，随手丢到陈枭面前冰冷肮脏的地上。
“吃。”一个字，命令式。
陈枭看着滚落在油污和铁屑中的馒头和咸菜，胃里的火烧感更甚。他顾不上脏，也顾不上什么尊严，挣扎着挪过去，抓起一个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粗糙的面粉刮着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但他贪婪地咀嚼着，吞咽着。冰冷的食物滑入空瘪的胃袋，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他一边啃，一边看向阿昆脚边那条正在小口啃食馒头的土狗。这狗…有点门道。
阿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头也不抬，声音冰冷：“老歪放在附近巷子口的。这狗认得路。”
原来如此。陈枭不再多想，埋头对付手里的食物。饥饿暂时压倒了腿上的疼痛和心里的恐惧。
啃完一个馒头，又就着咸菜吃了小半个，胃里总算有了点东西垫着，不再那么火烧火燎。陈枭靠着冰冷的机器底座，闭上眼，想抓紧时间眯一会儿。失血、疼痛和饥饿带来的巨大疲惫感，像潮水般涌上来。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更久。一阵强烈的尿意把他憋醒了。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腿刚一用力，那股钻心的剧痛瞬间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眼前发黑，差点又栽回去。
妈的！陈枭在心里咒骂。看看自己那条缠满纱布、肿得像发面馒头的小腿，再看看门口像尊门神一样背对着他的阿昆，一股巨大的烦躁和屈辱感涌了上来。
难道连撒泡尿都得求人？！
他咬着牙，用手撑着冰冷的地面，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把自己挪起来。伤腿根本不敢沾地，只能靠一条好腿和手臂的力量，像只笨拙的袋鼠，单脚蹦跳着，朝着厂房深处一个堆满废弃油桶、相对隐蔽的角落挪去。
每一步都无比艰难，每一次跳跃都牵扯着伤腿的剧痛，冷汗瞬间又浸透了后背。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像走了一个世纪。
好不容易挪到油桶后面，解开裤带，解决了生理需求。一阵虚脱感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靠在冰冷油腻的油桶上，大口喘着粗气，感觉比打了一架还累。
就在这时！
呜汪！呜汪！
门口方向突然传来那条土狗异常急促、带着明显警告意味的狂吠！
不是之前那种低沉的呜咽，而是真正的、充满敌意的狂吠！
阿昆瞬间弹起！像一头被惊动的猎豹，身体压低，匕首己经无声地滑入掌心，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锁定门外！
陈枭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顾不上腿疼，屏住呼吸，把自己更深地缩进油桶的阴影里！
出事了？警察？彪哥的人？
几秒钟后，阿昆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但眼神依旧警惕。他对着门外发出一个短促的、带着呵斥意味的唿哨。
土狗的狂吠声小了下去，变成了充满威胁的低吼。
紧接着，一个带着点惊慌、又软又糯的女孩声音，怯生生地从厂房破门外传了进来：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的书…”
书？
陈枭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他强忍着腿上的剧痛，挣扎着从油桶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朝门口望去。
熹微的晨光从破败的门框斜斜照进来，勾勒出一个纤细的、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的身影。
沈青？！
陈枭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她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沈青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有些无措地垂在身侧，眼神里充满了惊吓和慌乱，正看着门口那条龇着牙、低吼着威胁她的秃尾巴土狗。她脚边不远处的肮脏地面上，掉落着一本摊开的、封面有些熟悉的书——深蓝色的封面！
是那本！旧书摊上那本！他差点偷走、又被沈青递到眼前的那本深蓝色的书！
阿昆站在门口内侧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像一堵沉默而危险的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惊慌失措的女孩，眼神冰冷而警惕，没有任何要开口或让开的意思。那条土狗在他脚边，依旧保持着攻击姿态。
“我…我的书掉进来了…”沈青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似乎想上前捡书，但又被凶恶的土狗吓住，进退两难。她的目光越过阿昆冰冷的侧影，焦急地看向地上那本书，像看着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
陈枭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看着沈青那惊慌无助的样子，看着她因为惊吓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一股强烈的冲动猛地涌上头顶！
他不能让她被阿昆吓到！更不能让她被那条狗伤到！
“阿昆哥！”陈枭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和疼痛而变了调，“是…是认识的人！没…没事！”
阿昆猛地回头！冰冷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陈枭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不悦，仿佛在说：你他妈找死？
陈枭被那目光看得心里一寒，但还是硬着头皮，迎着阿昆的视线，用力点了点头。
阿昆又冷冷地扫了一眼门口惊魂未定的沈青，眼神在她身上那身干净得与这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蓝布裙子上停留了一瞬。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那条土狗又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命令意味的唿哨。
土狗喉咙里的低吼瞬间停止，虽然依旧警惕地盯着沈青，但龇开的牙收了回去，尾巴也垂了下来。
阿昆侧开身，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但眼神依旧像冰锥一样钉在沈青身上。
沈青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害怕了，小跑着冲进来，飞快地捡起地上那本深蓝色的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做完这一切，她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油桶后面，探出半个身子、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的陈枭。
西目相对。
沈青清澈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巨大的惊愕！她显然认出了陈枭，认出了这个在旧书摊前两次“偶遇”、举止古怪的少年！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陈枭缠满纱布、明显异常的左腿，扫过他脸上未干的冷汗和因为剧痛而微微扭曲的表情，最后落在他沾满油污和灰尘、紧紧抓着油桶边缘支撑身体的双手上。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复杂的情绪：惊诧、担忧、疑惑…还有一种陈枭不敢深究的、干净的怜悯。
陈枭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像被剥光了扔在阳光下。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油桶后面，想藏起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
就在这时，沈青做了一个让陈枭和阿昆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没有立刻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反而抱着书，往前小心翼翼地挪了一小步，目光依旧紧紧锁在陈枭那条伤腿上，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清澈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你…你的腿…受伤了？很严重？”
这声音，这眼神，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废弃厂房冰冷的阴霾，也穿透了陈枭身上那层用凶狠和戒备包裹起来的硬壳，首首地照进了他心底最深处那片冰冷而荒芜的角落。
被光头用猎枪指着时，他没这么慌。
被子弹擦过小腿时，他没这么乱。
此刻，被沈青那双干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看着，被她用带着担忧和怜悯的语气问起腿伤，陈枭却感觉一股巨大的慌乱和难堪瞬间攫住了他！他像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沈青的目光，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火烧火燎，比腿上的伤口还要烫。
“我…我…”他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蝇。
门口的阿昆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充满警告意味的冷哼。
沈青被这冷哼吓了一跳，身体微微一颤。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多么危险和不合时宜的地方。她抱着书，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蜷缩在油桶阴影里、狼狈不堪的陈枭，眼神里的担忧和困惑并未减少。
她没有再问，也没有停留，只是对着阿昆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像是感谢他的“让路”，然后像只受惊的小鹿，抱着她那本深蓝色的书，转身飞快地跑出了破败的厂房大门，消失在渐渐明亮的晨光里。
厂房里重新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土狗喉咙里残留的、不安的咕噜声，还有陈枭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阿昆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陈枭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嘲讽。
陈枭背靠着冰冷油腻的油桶，慢慢滑坐回肮脏的地面。怀里似乎还残留着馒头和咸菜的味道，可沈青那双充满关切和干净怜悯的眼睛，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她看到了。
看到了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这肮脏的废弃工厂。
看到了他腿上那狰狞的、散发着恶臭的伤口。看到了他所有的狼狈和不堪。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因为食物而获得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慰藉。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力量…他需要力量！需要像强哥那样，能挺首腰杆的力量！需要不再被人用那种怜悯眼神看着的力量！
可腿上的剧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现实的残酷。
伤口…在恶化。他闻得到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他需要药。真正的药。不是碘酒和纱布。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清晰的路标，死死钉在了他混乱的意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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