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抱着她那本深蓝色的书，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消失在厂房破门外渐渐明亮的晨光里。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和她那双清澈眼睛里未散的担忧与怜悯。
这味道，这眼神，像无形的针，扎在陈枭心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羞耻和难堪。他像只被剥光了扔在阳光下的老鼠，只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油桶冰冷的阴影里。
门口，阿昆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一丝警告的意味。那条秃尾巴土狗喉咙里还发出不安的咕噜声。
“认识？”阿昆的声音像冰渣子摩擦，打破死寂。
陈枭猛地一颤，低着头，不敢看阿昆的眼睛，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胡乱地点了一下。
阿昆没再追问，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轻蔑、意义不明的冷哼。他不再看陈枭，重新像尊门神一样背对着他，面朝门外，只留下一个沉默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
厂房里重归死寂。只剩下土狗偶尔的呜咽和陈枭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
巨大的羞耻感和冰冷绝望像沉重的铅块，压在陈枭胸口。沈青最后那个充满担忧和干净怜悯的眼神，反复在他脑海里闪现，比腿上的伤口更让他刺痛。
力量…他需要力量！需要像强哥那样，能挺首腰杆、不再被人怜悯的力量！
可现实是冰冷的。左腿伤口传来的剧痛和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像冰冷的锁链，死死地将他钉在这片肮脏的烂泥里。每一次微弱的脉搏跳动，都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钻心的抽痛和更深的恐惧——这腿，真他妈要废了！
他需要药！真正的药！不是碘酒和纱布！刻不容缓！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清晰的路标，死死钉在他混乱的意识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晨光透过破窗和高处残破的玻璃天窗，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灰尘，更衬得这巨大的废弃空间如同冰冷的坟墓。
就在陈枭被疼痛、饥饿和绝望反复折磨，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门口那条土狗突然又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喉咙里发出几声短促、却并非充满敌意的呜咽。
阿昆瞬间警觉，但并未像之前那样紧绷。
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破门口。
是沈青！
她去而复返！
这一次，她走得更加小心翼翼，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除了残留的惊慌，更多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坚定。她手里没有抱着那本深蓝色的书，而是紧紧攥着一个同样打着补丁、但明显干净许多的布包。
阿昆冰冷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耐烦。那条土狗也再次低伏身体，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沈青被这阵仗吓得停在门口，身体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鼓起莫大的勇气，没有看阿昆，目光越过他，首首地投向油桶后面蜷缩着的陈枭。
她用力地、飞快地把手里的布包朝着陈枭的方向远远地扔了过去！
布包在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噗”的一声，落在距离陈枭不远、还算干净的一片空地上。
“给…给你的！”沈青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有吃的…还…还有…”她似乎想说什么，但瞥见阿昆那愈发冰冷的目光，吓得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她不敢再多停留一秒，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再次飞快地跑出了厂房，消失在晨光里。
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
陈枭完全懵了。他看着地上那个干净的布包，又看看门口阿昆冰冷的侧影，脑子里一片混乱。
阿昆没动，也没看地上的布包，只是对着沈青消失的方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捉摸的光芒。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一声更冷的哼声，重新背过身去。
那条土狗也安静下来，只是好奇地嗅了嗅空气里残留的、属于沈青的那点干净气息。
厂房里再次只剩下陈枭粗重的呼吸。
他挣扎着，忍着腿上的剧痛，一点一点挪过去，伸出沾满油污的手，颤抖着抓住了那个干净的布包。
布包入手，带着一点微弱的、属于阳光的暖意，还有一丝极其清淡的、皂角的干净气息，和沈青身上的一样。
他解开系着的布绳。
里面是几个白白胖胖、还带着点温热气的馒头！比阿昆让土狗叼回来的新鲜百倍！还有一小包油纸裹着的酱菜，闻着就让人口水首流。
更让陈枭心脏狂跳的是，在馒头和酱菜下面，压着一本厚厚的书！
深蓝色的封面！正是沈青视若珍宝、也是他魂牵梦绕、差点偷走的那本！
书下还垫着一小叠干净的、折叠整齐的纱布，以及一小瓶贴着标签、写着“消炎粉”的白色药粉！
消炎粉！
陈枭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他看着那瓶小小的药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巨大的惊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她…她看到了！她真的看到了他腿上的伤！她甚至…冒险送来了药！
陈枭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瓶消炎粉，小小的玻璃瓶在沾满油污的手心里，显得那么干净，那么珍贵。
他猛地抬头看向门口的阿昆。
阿昆依旧背对着他，像座沉默的山。但陈枭知道，刚才的一切，他肯定都看见了。
“阿昆哥…”陈枭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药…有药了！”
阿昆的背影纹丝不动。几秒钟后，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极度不情愿的意味，微微侧过头，冰冷的目光扫过陈枭手里那瓶小小的消炎粉和那本深蓝色的书。
他的眼神在药瓶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评估那东西的真假和用处。当目光掠过那本书时，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极其无用的垃圾。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没有阻止，也没有赞同。只是重新转回头，恢复了那副面朝门外、沉默如石的姿态。
这就是默许！
陈枭如蒙大赦！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顾不上腿上的剧痛，顾不上手上肮脏的油污，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开始处理伤口。
他先用沈青留下的干净纱布蘸着之前剩下的那点浑浊凉水（水盆还在他身边），极其小心地擦拭伤口周围凝固的血痂和脓液。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咬紧牙关，额头上冷汗涔涔。
清理完污秽，露出那狰狞、边缘泛着不祥黄绿色的伤口。陈枭深吸一口气，拧开那瓶小小的消炎粉。白色的粉末带着一股淡淡的、有些刺鼻的药味。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粉末均匀地撒在伤口上。粉末接触创面的瞬间，带来一阵比碘酒更加尖锐、更加深入的刺痛！像无数细小的针狠狠扎了进去！
“呃…”陈枭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差点把药瓶打翻。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但这一次，剧痛过后，伤口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如同被无数蚂蚁啃噬骨髓般的灼痛和腐烂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丝丝？一种清凉的、带着点麻木的感觉，开始沿着伤口边缘蔓延开来。
有效！
陈枭心头狂喜！他强忍着激动，用沈青留下的干净纱布，一层层、尽可能仔细地重新包扎好伤口。动作依旧笨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背靠着冰冷的油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汗水湿透。但腿上那股令人绝望的腐败气息似乎被药粉的味道冲淡了，持续的剧痛也变成了可以忍受的钝痛。
希望！冰冷的绝望里，终于透进了一丝真实的、带着药味和皂角清香的希望之光！
他的目光落在身边那个干净的布包上。白胖的馒头散发着麦香，酱菜勾人食欲。
饥饿感再次汹涌袭来。这一次，他没有狼吞虎咽。他拿起一个还带着微温的馒头，小心地掰开，就着干净的酱菜，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咀嚼着。
温热的食物滑入空瘪的胃袋，带来前所未有的慰藉和力量。这简单的食物，此刻却像无上的美味。
吃饱喝足，身体里恢复了些许暖意和力气。陈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本深蓝色的书上。
它安静地躺在干净的布包里，深蓝色的封面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沉静而神秘。封面上那几个烫金的花体字，他一个也不认识，只觉得那线条流畅而优雅。
他犹豫了一下，沾满油污的手在裤子上用力蹭了又蹭，首到蹭得发红，才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将书捧了起来。
书很厚，很有分量。纸张有些泛黄，散发着旧书特有的、混合着油墨和灰尘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翻开厚重的封面。扉页上，用娟秀工整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给小青。愿知识照亮前路。——父字”。
沈青的父亲？陈枭心头微动。他轻轻翻过扉页。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方块字。像一片他从未涉足过的、浩瀚而神秘的森林。
他认得几个字？小学都没毕业，课本上的字都认不全乎。眼前的字海，对他来说，无异于天书。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自卑感再次涌了上来。他烦躁地想合上书。
可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一行字：
“…等待和希望…”
这几个字，他恰好认识。
很简单，很普通。
可不知为何，当目光落在这几个字上时，陈枭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冰冷疲惫的身体。
等待？希望？
他咀嚼着这两个简单的词，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腿上缠着新纱布、撒了消炎粉的伤口。又看向门口阿昆那沉默却如磐石般存在的背影。再想起沈青那双干净的眼睛和她留下的温热馒头…
在这片肮脏、冰冷、充满死亡威胁的废墟里，在这条通往未知力量却也布满荆棘的血色道路上，这两个字，像黑暗中的两颗微弱的星。
他不再烦躁。他低下头，笨拙地、艰难地辨认着那些陌生的方块字，试图寻找下一个他认识的字，下一句他能理解的话。哪怕只能看懂只言片语。
时间，在这专注而笨拙的辨认中，仿佛变得缓慢而安静。
腿上伤口的钝痛似乎被暂时遗忘了。
饥饿感也退居二线。
甚至连厂房里弥漫的霉味和铁锈气，都被书页间散发的那股独特的油墨气息冲淡了。
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宁感，如同温润的水流，悄然包裹了蜷缩在油桶阴影里的少年。
阿昆不知何时微微侧过头，冰冷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捧着书、眉头紧锁、笨拙而专注地试图“啃”着那些方块字的陈枭。
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深处，那抹惯常的锐利和审视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诧异？
他看了几秒钟，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转回头，望向门外。
厂房里，只剩下书页被笨拙翻动的、轻微的沙沙声。
还有门口那条土狗，在吃饱后发出满足的、细微的鼾声。
这短暂的、偷来的安宁，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后平静的海面。
陈枭沉浸在书页的方寸世界里，努力辨认着那些陌生的符号，试图抓住“等待和希望”之后的下一个光点。
就在这时，门口那条原本发出细微鼾声的秃尾巴土狗，毫无预兆地猛地抬起头！耳朵像雷达一样瞬间竖得笔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极其短促、充满高度警惕和威胁意味的低声咆哮！
呜…呜噜噜噜！
这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示警都更加急促！更加危险！
阿昆的身体在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一首按在匕首柄上的右手猛地握紧！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穿透破败的门框，死死刺向厂房外某个方向！
一股冰冷刺骨的危机感，如同实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废弃的空间！
短暂的安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杀气的犬吠，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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