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虾米带着惊魂未定的李辉，像三只受惊的老鼠，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厂房外浓稠的夜色里。
破麻袋里那些冷硬的馒头、浑浊的水、还有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碘酒和纱布，成了这冰冷地狱里唯一的暖色，也是唯一的生机。
阿昆像块沉默的礁石，背靠着冰冷的废弃车床底座，撕扯着冷馒头，就着浑浊的凉水吞咽。他吃得很快，很机械，目光却像盘旋在腐肉上空的秃鹫，锐利地扫视着厂房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尤其是门口那条竖起耳朵、充当临时岗哨的秃尾巴土狗。
陈枭靠在另一边，左腿重新包扎过的地方传来碘酒消毒后的灼痛，但比之前那钻心蚀骨的腐烂剧痛要好受太多。他小口地啃着馒头，粗糙的面粉刮着干涩的喉咙，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刺痛。冰冷的水滑入胃里，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
虾米临走前那些带着敬畏和后怕的絮叨，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单刀赴会，逼退阎罗罗西海…
立下铁规，最恨白粉…
用人只看两点：够不够狠，讲不讲义气…
大档口，物流车队，土方工程…
强哥周永强的形象，在陈枭原本模糊的认知里，第一次变得如此具体、巍峨，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令人窒息的威严，却也像黑暗中唯一能看见的巨大灯塔，散发着致命而危险的吸引力。
那是一条路。一条和他烂泥般的棚户区生活、泥鳅帮的街头斗殴、彪哥的阴狠毒辣都截然不同的路。
一条可能爬上去，就能把命运踩在脚下的路。
可自己呢？
陈枭低头，看着自己缠满纱布、依旧隐隐作痛的小腿。够狠？他今天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抡过板砖，挨过枪子儿，算是够狠了吧？可讲义气呢？李辉的事像根毒刺，深深扎在心上。在强哥眼里，自己会不会也是个背信弃义的软蛋？
一股强烈的渴望和巨大的忐忑，像冰与火在他胸腔里交织翻腾。
就在这时！
呜…呜…
门口趴着的土狗突然再次警惕地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鸣，身体绷紧，死死盯着厂房外某个方向。
阿昆眼神一厉，瞬间将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右手无声地按住了后腰的匕首柄！像一头感知到危险的野兽，肌肉瞬间绷紧！
陈枭的心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连腿上的疼痛都暂时忘记了。
脚步声！很轻，很急促，由远及近！只有一个人！
阿昆像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到门口那堆废弃木箱后面，匕首的寒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
“阿昆哥？是我！老歪！”压低的声音带着点喘息传来。
阿昆紧绷的身体稍微松弛，但眼神依旧锐利。他发出那个熟悉的、短促的确认唿哨。
老歪的身影再次小心翼翼地摸了进来。他脸上那道疤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更加狰狞，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后怕。
“这么快回来？出事了？”阿昆从阴影里走出来，声音低沉。
老歪点点头，喘匀了气，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外面炸锅了！彪哥那边！”
他走到阿昆和陈枭近前，蹲下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子市井传消息的神秘感：“永鑫仓库那边，条子天快亮才撤！彪哥那批‘货’…全没了！听说被条子抄了个底儿掉！”
白粉全没了？陈枭心头一跳。彪哥这下损失惨重！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老歪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光头！彪哥手下那个光头，扑街了！”
死了？陈枭想起那个油光发亮、用短棍威胁自己的脑袋，心里竟没多少波澜。
“怎么死的？”阿昆的声音毫无起伏。
“乱枪打死的！”老歪比划着，“就在仓库里！听说是想跑，结果撞上条子的包围圈还是被另一伙人黑吃黑…反正死得透透的！彪哥在‘金辉煌’（彪哥的据点）大发雷霆，听说砸了半个场子！骂强哥…骂得可难听了！”
骂强哥？陈枭心里冷笑。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阿昆面无表情，只是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嘲讽。
“彪哥放出话来，”老歪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紧张，“说强哥不讲规矩，黑吃黑还栽赃，这梁子结死了！不死不休！还…还悬赏花红，要强哥的人头！”
悬赏花红？陈枭倒吸一口凉气！这他妈是要开战了！真正的黑帮火并！比泥鳅帮那种街头斗殴要凶险百倍！
阿昆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冰冷，像淬了毒的冰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下降了几度。他沉默了几秒，才冷冷地问：“强哥那边呢？”
“强哥稳得很！”老歪的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敬畏，“听说就在‘听潮轩’（强哥的茶楼）喝茶呢！条子那边也去‘问’过话了，屁证据没有！强哥说了…”
老歪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着那种低沉威严的语调：“‘李西彪玩火自焚，坏了道上的规矩，动不该动的东西，还把手伸到我的人身上。他想玩，我周永强奉陪到底。’”
奉陪到底！
西个字，平平淡淡，却像西记重锤，砸在陈枭的心上！砸出了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意味！
这才是真正的大佬风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陈枭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加速流动，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战栗感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冲击着他的神经。
“对了，”老歪像是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看向陈枭，“彪哥那边…好像还提到枭哥你了。”
“我？”陈枭一愣。
“嗯，”老歪点点头，“光头死了，彪哥找不到正主撒气。他好像查到…是你替陈老棍签的字，进的仓库？说你是强哥新收的‘疯狗’，砖头开瓢的狠角色…扬言要拿你的人头祭光头！”
陈枭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彪哥的悬赏名单上，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转眼又成了另一头更凶残野兽的猎物？
这操蛋的浮城！
阿昆闻言，只是冷冷地扫了陈枭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沾上浑水的代价。他转向老歪：“还有吗？”
“还有就是…”老歪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道上都在传，‘阎罗’罗西海…好像有点动静。”
阎罗罗西海！
这个名字一出，连阿昆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都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凝重！
“什么动静？”阿昆追问。
“不清楚，”老歪摇摇头，“就是感觉…水浑了。罗西海的几个老场子，最近人手好像多了点。他手下那个‘笑面佛’徐文昌，前几天还跟彪哥那边的‘豪哥’吴天豪在‘醉仙楼’吃过饭…谈的什么，没人知道。”
罗西海！徐文昌！吴天豪！
这些名字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在陈枭心头。虾米口中那个被强哥单刀赴会逼退的阎罗罗西海，居然也在这时候有了异动？还和彪哥、以及那个听起来就不好惹的“豪哥”吴天豪扯上关系？
强哥刚和彪哥彻底撕破脸，阎罗就蠢蠢欲动…这绝非巧合！
浮城的地下世界，像一口被投入巨石的深潭。表面的血战（彪哥对强哥）之下，是更汹涌、更危险的暗流（罗西海的异动）！这潭水，深不可测，随时可能将卷入其中的所有人吞噬得尸骨无存！
陈枭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巨大漩涡的落叶，身不由己，越陷越深。彪哥的悬赏，阎罗的阴影…哪一边都能轻易碾死他。
巨大的危机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刚刚燃起的那点对力量的渴望，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求生的本能。
阿昆听完老歪的话，沉默了。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深处在急速地计算、权衡。厂房里只剩下土狗偶尔烦躁的呜咽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
过了好一会儿，阿昆才看向老歪，声音低沉而果断：“知道了。这几天外面风声紧，你带虾米躲好，别露头。李辉那废物，看紧点，别让他再坏事！”
“明白！”老歪重重点头，又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眼神复杂的陈枭，“枭哥，你…多保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厂房，再次融入外面的夜色。
厂房里重归死寂。
阿昆走到门口，拍了拍那条秃尾巴土狗的脑袋，土狗呜咽了一声，安静下来。他背对着陈枭，望着厂房破窗外沉沉的、看不到一丝星光的夜空，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陈枭靠着冰冷的机器底座，腿上伤口的疼痛似乎又清晰了起来。老歪带来的消息像一团乱麻，塞满了他的脑子。
彪哥的疯狂悬赏…
强哥的“奉陪到底”…
阎罗罗西海的蠢蠢欲动…
还有自己名字上了彪哥的猎杀名单…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需要力量。需要像强哥那样，能在这吃人的漩涡里站住脚的力量！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强烈而清晰！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起全身的勇气，看向阿昆那沉默而冰冷的背影，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厂房里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阿昆哥…等风头过去…我想…跟着强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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