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一本？
这念头像条滑腻的毒蛇，猛地钻进陈枭的脑子，盘踞着，嘶嘶作响。
夕阳沉得只剩一抹暗红，像泼洒在天边的血。老街拐角，那盏昏黄的小灯泡亮了起来，在渐浓的夜色里圈出一小团模糊的光晕，刚好笼着旧书摊和摊前那个小小的身影。
陈枭像块被钉在巷口阴影里的木头，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心脏在肋骨后面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响。手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抓住那本杂志时，光滑纸张的触感，还有沈青那声轻软的“谢谢”，像片羽毛，搔得他心里又痒又慌。
买？他裤兜比脸还干净，几个钢镚早不知道丢哪个犄角旮旯了。
可那股想靠近那片干净、想抓住点什么、证明自己不是只配活在泥坑里的冲动，火烧火燎的。
偷！
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尖叫。那么多书，少一本，老头发现不了！就一本！薄薄的就行！
另一个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那是沈青待的地方！刚捡本书人家还谢你，转头就偷？你他妈还是人吗？
两个声音在他脑子里打架，吵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到头皮上，也浑然不觉。眼神却死死黏在书摊昏黄的灯光下，黏在沈青微微低垂的、专注的侧脸上。
真好看。比泥鳅帮那群人吹嘘的港台明星画报好看一万倍。
妈的，干了！
陈枭一咬牙，豁出去了。他像只准备扑食的野猫，弓着背，把自己更深地缩进巷口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书摊。
摊主老头又眯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破蒲扇掉在脚边。沈青还坐在小马扎上，捧着那本厚厚的书，看得入神。昏黄的灯光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暖边，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白皙的颈侧，随着她轻微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动。
机会！
陈枭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带着棚户区夜晚特有的、混合着煤灰和饭菜味的浑浊空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以前跟着泥鳅帮踩点时那样，观察着“地形”。
目标：书摊最外面那摞书。老头打盹，沈青背对，光线昏暗。
路线：从巷口阴影冲过去，首线距离不到十步，抓起最上面那本，转身就跑！
他选定了目标——那摞书最上面一本，深蓝色封面，看着不厚，书名几个字他一个也不认识，只觉得那蓝色挺顺眼。
心跳快得要爆炸，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他下意识地在裤子上狠狠蹭了两下，然后，动了！
没有犹豫，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像一道从黑暗中射出的影子，又快又轻，几步就窜到了书摊前！
那本深蓝色的书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闻到旧纸张特有的、带着点灰尘的油墨味。
伸手！抓！
指尖刚触到粗糙的封面，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翻页声！
沙啦。
陈枭的魂儿差点吓飞！他像被点了穴，整个人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离那本书只有一寸之遥。
是沈青！她翻了一页书！
陈枭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一下退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完了完了完了！被发现了！
他连逃跑的力气都没了，僵硬地、一点点地扭动脖子，惊恐地看向沈青。
沈青并没有看他。她只是沉浸在书页里，翻过那一页后，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灯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她小巧的鼻尖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抿着，带着一种专注而纯净的神态。
陈枭提到嗓子眼的心，咚地一声砸回肚子里，差点把他砸岔气。他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没发现！她没发现！
巨大的庆幸感还没完全升起，那股做贼的羞耻感就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昏黄的灯光下，那皮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白瓷，和他自己粗糙黝黑的手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在干什么？像个臭虫一样，在觊觎这片干净世界里的东西！
陈枭，你他妈真不是个东西！
他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缩回了手，像被火烫了一样。偷书的念头被刚才那一下惊得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狼狈和自厌。
算了。他垂头丧气，准备像来时一样，灰溜溜地缩回黑暗里去。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沈青似乎被书里某个情节触动了。
她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加深，像初春河面解冻时漾开的第一道涟漪。那笑容不再是刚才对着他时的礼貌性弧度，而是从心底漾开的、纯粹的愉悦。小小的梨涡在脸颊上清晰地浮现出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里面盛满了细碎的光，比头顶那盏昏黄的小灯泡还要亮。
她甚至没忍住，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书页上的字，发出一点几不可闻的、带着笑意的气音。
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像山涧里最清澈的泉水，瞬间冲垮了陈枭心里刚刚筑起的、充满自厌和羞耻的堤坝。
他看呆了。
所有的声音——老街远处传来的模糊车声、隔壁摊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甚至他自己如雷的心跳——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眼前这个安静绽放的、毫无防备的笑容。
真他妈…好看。
陈枭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最朴素的念头。巷战的血腥、李辉的背叛、手上洗不掉的腥气、家里陈老棍的鼾声和酒臭…所有肮脏的、沉重的、令人作呕的东西，在这个笑容面前，像烈日下的冰雪，悄无声息地融化、退散。
一股暖流，笨拙地、小心翼翼地，从他那颗被摔打惯了的心底最深处，一点点涌了上来，带着点酸涩，又带着点前所未有的熨帖。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僵硬的嘴角，也跟着那个笑容，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沈青似乎感受到了什么，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慢慢抬起头。
清澈的目光，毫无预兆地，再次撞上了陈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带着点傻气的呆愣表情。
西目相对。
陈枭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当机！偷看被抓包了！第二次！他简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轰地一下冲了上来，烧得他耳朵根都发烫。他手忙脚乱地想躲开视线，想解释，想逃跑，可身体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沈青看着他，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小小的惊讶，随即，那弯月牙般的笑意并未消失，反而更深了些。她似乎觉得陈枭这副手足无措、满脸通红的呆样有点…有趣？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陈枭，轻轻地、肯定地点了点头。嘴角的梨涡更深了，像盛着蜜。
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防备，更没有陈枭预想中的嫌恶。只有一种安静的、带着点善意的了然，仿佛看穿了他所有的窘迫和狼狈，却并不在意。
然后，她微微歪了下头，目光下移，落在了陈枭僵在书摊上方、还保持着半抓握姿势的手上。那手粗糙，指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有污垢。
陈枭像被烙铁烫了，猛地缩回手，藏到身后，恨不得剁了它。
沈青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像落满了星子。她没再看陈枭，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书页上，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她甚至还伸出手指，轻轻拂平了书页被风吹起的一角。
她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安静。
陈枭却像刚从滚水里捞出来，浑身都冒着热气。他再也不敢停留，猛地转过身，像被鬼追一样，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旁边的小巷深处。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像是要挣脱束缚跳出来。脸上火烧火燎，耳朵里嗡嗡作响。
可这一次，和之前的恐惧、愤怒、羞耻都不一样。
他抬起刚才差点偷书、又被沈青目光“烫”到的那只手，慢慢举到眼前。
粗糙的手指在黑暗里微微颤抖。
那股萦绕不散、让他烦躁了一整天的血腥味…好像真的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旧书页淡淡的油墨香。
还有…沈青那个干净得像水洗过天空般的笑容。
他闭上眼，那笑容就在黑暗里清晰地浮现出来，梨涡浅浅，眼睛弯弯。
妈的。
陈枭舔了舔干得发裂的嘴唇，心里那个被羞愧浇灭的念头，又死灰复燃，烧得比之前更旺、更理首气壮。
书，老子一定要弄一本！
但不是偷。
他得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个书摊前，买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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