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搪瓷盆里的水，浑浊得像浮城阴沟里捞上来的。
陈枭把脸埋进去，冷水刺得他一个激灵。
他发狠似的搓，指甲缝，手背，尤其是脸上被溅到血点的地方，皮都快搓掉一层。
可那股铁锈混着咸腥的味道，像钻进了骨头缝里，顽固地萦绕在鼻尖。
妈的，洗不干净！
他暴躁地把湿毛巾砸回盆里，水花溅了一地。屋里陈老棍的鼾声断了一下，砸吧砸吧嘴，翻个身又震天响起来，伴随着一股新涌出的酒臭。
这地方，这味道，比巷子里的血腥还让人窒息。
陈枭喘着粗气，环顾这个狗窝。墙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被潮气浸得卷了边。角落堆着空酒瓶和不知名的垃圾。唯一的光源是门口那盏五瓦的破灯泡，昏黄的光线下，一切都显得那么肮脏、破败、毫无希望。
他需要出去透口气。需要点别的东西，把这满脑子的血光、李辉那惊恐的眼神、还有泥鳅张他们带着血腥味的吹捧，都冲淡一点。
去哪儿？
浮城像个巨大的、散发着汗臭和机油味的蒸笼。棚户区深处只有昏暗的小巷，弥漫着尿臊和垃圾腐败的气味。大街上倒是亮堂些，但充斥着摩托车的轰鸣、小贩的叫卖和劣质喇叭里放着的、能把人耳朵吵聋的港台金曲。
都不是他想去的地方。
一个模糊的影子，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
旧书摊。
城南老街拐角，那个支在几块破木板上的旧书摊。
还有书摊旁，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安安静静坐着看书的女孩。
陈枭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注意到的那个地方。大概是某次被陈老棍追打，慌不择路逃到老街，又累又怕缩在墙角喘气时，无意间瞥见的。
那地方和他熟悉的棚户区格格不入。没有震耳欲聋的噪音，没有刺鼻的臭味。只有旧纸张特有的、带着点霉味却又让人莫名安心的气息。
那个女孩，叫沈青？好像是附近哪家的小女儿。她总是低着头，乌黑的头发软软地垂在脸颊边，偶尔被风吹起几缕。她看书的样子很专注，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嘴唇有时候会不自觉地跟着书上的字轻轻翕动。阳光好的时候，会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像个不真实的梦。
陈枭的心脏，在经历了巷战的血腥和兄弟的背叛后，还在沉重地跳着，带着一种钝痛。此刻，想起那个角落，想起那个身影，那沉甸甸的跳动似乎…轻了一点点？
几乎是凭着本能，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把自己融入了棚户区傍晚嘈杂的阴影里。他避开了泥鳅帮那些人可能聚集的巷子，像条滑溜的鱼，在迷宫般的小路里穿行，目标明确地朝着老街拐角而去。
越靠近老街，棚户区的喧嚣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空气里那股复杂的臭味也淡了不少，渐渐被一股旧书特有的、混合着灰尘、油墨和纸张受潮后微甜的气息取代。
陈枭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
转过街角，夕阳的金辉正好斜斜地打过来，给那个小小的旧书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毛茸茸的边。
摊主是个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歪在藤椅里打盹，脑袋一点一点，手里还攥着一把破蒲扇。摊子不大，几块木板拼成的台面上，密密麻麻堆满了旧书、旧杂志、旧画报，像一座座五颜六色的小山。纸张大多泛黄卷边，封面斑驳，透着一股被时光过的沧桑。
而沈青，就在那里。
她坐在摊主旁边一个小马扎上，背对着街道，微微弓着纤细的背脊。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干净。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橡皮筋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白皙的脖颈旁。她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脊都有些开裂的书，看得入神。夕阳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鼻梁挺秀，嘴唇抿着，长长的睫毛偶尔轻轻颤动一下，像停在花瓣上的蝶。
陈枭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像个误闯了禁地的贼，猛地刹住脚步，把自己笨拙地藏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杂货摊后面。杂货摊油腻腻的布帘子挡不住他，但他觉得这样安全点。
他不敢靠太近，怕身上那股怎么也洗不掉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棚户区的汗臭，会惊扰到那片宁静。他只能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像个偷窥者，贪婪地看着那个沉浸在书页里的身影。
巷战的血光、李辉惊恐的眼神、手上粘腻的触感、泥鳅张粗鲁的夸赞……所有让他烦躁、恐惧、愤怒的东西，在这一刻，奇异地被按下了暂停键。
世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风吹过旧纸张的哗啦声，还有他自己在胸腔里擂鼓般、却不再那么沉重的心跳。
真他妈干净。
陈枭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那身蓝布裙子，那专注的侧脸，那书页翻动的声音，甚至摊主老头轻微的鼾声……都透着一股他从未接触过的、令人心头发颤的干净。
和他那个散发着酒臭的家，和他刚刚经历的血肉横飞，和他手上洗不掉的腥气，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下意识地把手往裤子上又用力蹭了蹭，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蹭干净点，就能离那个世界近一点。
就在这时，沈青似乎被书里的什么情节逗乐了，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点小小的梨涡，转瞬即逝。
陈枭看呆了。
他见过棚户区里女人叉腰骂街的凶悍，见过小混混们打架时狰狞的表情，见过陈老棍喝醉后扭曲的嘴脸……却从未见过这样纯粹、安静、带着点书卷气的笑容。
像昏暗角落里突然亮起的一小簇火苗，微弱，却烫得他心头发热。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他想走近点，想看看她看的是什么书，想问问她书里写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能让她露出那样的笑容。他甚至……想摸摸那些书。那些承载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可能的纸页。
可他不敢。
他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硬、袖口磨破的旧汗衫，再看看自己粗糙、指节粗大、指甲缝里还藏着污垢的手。他甚至能想象自己靠近时，沈青抬头看到他，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大概和巷子里那些人看他拎着带血砖头的眼神差不多？惊诧？防备？或者…嫌弃？
这个念头像盆冷水，把他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滋啦”一下浇灭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像个困兽一样在原地转了小半圈。
目光扫过旧书摊上堆叠如山的书籍。花花绿绿的封面，陌生的书名，在他眼里像天书。他认得几个字？小学都没毕业，课本上的字都认不全乎，更别说这些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书了。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挫败感涌了上来。
他像个站在玻璃橱窗外的乞丐，眼巴巴地看着里面精美的蛋糕，却连橱窗都打不开。
他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这自怨自艾的当口，一阵稍大点的风吹过老街，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落叶，也吹动了旧书摊上几本薄薄的、放在最上面的杂志。其中一本封面印着个漂亮女明星的杂志，被风掀得哗啦作响，摇摇欲坠。
摊主老头还在打盹，毫无察觉。
沈青似乎也沉浸在书里，只是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自己正在看的那本厚书的书页。
那本被风吹得最厉害的杂志，边缘己经滑出了木板边缘，眼看就要掉到满是灰尘的地上。
陈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他一个箭步从杂货摊后面窜了出去！动作快得像他躲避陈老棍的棍子，又像他扑向那个捅刀子的黄毛。
几步冲到书摊前，在那本杂志即将亲吻大地的前一秒，他粗糙的大手一把将它抄了起来！
动作有点猛，带得旁边几本书也哗啦响了一下。
这下，沈青被惊动了。
她抬起头，带着被打扰的微微困惑，清澈的目光落在了突然出现在摊前的陈枭身上。
陈枭手里还抓着那本救下来的杂志，封面女明星笑得花枝乱颤。他僵在原地，像个被当场抓住的贼。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清晰地照出他汗衫上的污渍、脸上没擦干净的灰痕，还有那双因为紧张和窘迫而瞪得溜圆的眼睛。
完了。
陈枭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该说什么？“书要掉了，我帮你捡起来”？太蠢了！
沈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探究，但没有陈枭预想中的惊惧或嫌恶。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他紧抓着杂志、指节发白的手上，然后又看向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她的眼神很安静，像一泓深潭。
陈枭感觉自己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比刚才打架时热血上头还烫。他手忙脚乱地把那本杂志胡乱塞回书堆上，动作笨拙得像在拆炸弹。
“谢…谢谢。”一个很轻、很软的声音响起，像羽毛拂过心尖。
沈青看着他，嘴角又微微弯了一下。这次不再是看书时的无意识，而是对着他，一个清晰的、带着点善意的弧度。
陈枭彻底懵了。
她…她谢我？她对我笑？
巨大的冲击让他舌头打了结，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会傻愣愣地看着沈青。
沈青似乎被他这呆样逗乐了，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但很快又低下头，重新看向自己手里的书。
摊主老头被刚才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嘟囔了一句：“唔…起风了？”他扶了扶老花镜，茫然地看了看摊子，又看了看旁边站得笔首、像个木桩子似的陈枭。
陈枭被老头一看，更慌了。他像被火烫了脚，猛地后退一步，差点被自己绊倒。他不敢再看沈青，更不敢看摊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过身，像个上了发条的僵硬木偶，快步离开了书摊，一头扎进了旁边一条更窄、更暗的小巷里。
首到跑出去老远，确认身后没人跟来，陈枭才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炸开，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那一声轻软的“谢谢”。
脸上还火烧火燎的。
他抬起手，看着刚才抓过那本杂志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光滑纸张的触感，还有…沈青那清亮眼神的温度。
那股萦绕不散的血腥味，好像…真的淡了那么一点点。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还堵着刚才没能说出口的话。
得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突然无比清晰、无比强烈地冒了出来。
他得做点什么，才能配得上刚才那个笑容，才能…离那个干净的世界，近那么一点点。
他摸了摸裤兜，里面空空如也。打架前口袋里仅剩的几个钢镚，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
买书？痴人说梦。
陈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老街拐角的方向。夕阳己经完全沉下去了，书摊那边亮起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泡。
一个胆大包天、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狂滋长。
偷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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