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七月的夜晚，闷得像蒸笼，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里飘着垃圾堆特有的、混合了馊水和腐烂菜叶的复杂气味。这里是城南棚户区深处，几条歪歪扭扭的巷子，构成了“泥鳅帮”和隔壁街“野狗帮”约定俗成的“战场”。
起因？地盘。更具体点，是“野狗帮”那个染了一撮黄毛、外号就叫“黄毛”的混混，下午在两家地盘交界的杂货铺门口，朝泥鳅帮一个小弟新买的二手球鞋上，啐了一口浓痰。
这能忍？绝对不能。泥鳅帮老大“泥鳅张”觉得自己的脸面被人摁在地上摩擦了，于是，当晚，后巷约架。
陈枭和李辉被裹挟在人群里。泥鳅张给陈枭塞了根半米长的锈水管，沉甸甸的，带着铁腥味。“拿稳了，小子！别他妈怂！让野狗崽子们看看咱泥鳅也不是吃素的！”泥鳅张唾沫星子喷了陈枭一脸。
陈枭手心全是汗，滑腻腻的。他看着对面黑压压一片野狗帮的人影，手里也提着钢管、木棍，甚至还有几把明晃晃的西瓜刀在昏暗的路灯光下反着光。他喉咙发干，心脏在肋骨后面咚咚咚地撞，像要蹦出来。这阵仗比他之前参与的小打小闹吓人多了。
旁边的李辉更惨，脸白得像刷了层墙粉，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似的，手里那根短木棍都快拿不住了。“枭…枭哥…”他声音抖得不成调，“咱…咱能跑不？”
“跑个屁！”泥鳅张耳朵尖，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李辉一眼，“今天谁他妈敢跑，老子先打断他的腿！给我冲！”
一声怪叫，不知道谁先动了手，两边人马像两股浑浊的污水，猛地撞在了一起！瞬间，叫骂声、棍棒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吃痛的惨嚎，乱七八糟地炸开了锅。
陈枭脑子嗡的一声，身体比脑子快，下意识地抡起水管往前一挡！铛！一股巨力震得他虎口发麻，差点脱手。一个野狗帮的胖子，正狞笑着把一根粗木棍砸在他挡着的水管上。
“小崽子，找死！”胖子唾沫横飞，抬脚就踹。
陈枭被踹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湿漉漉的砖墙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李辉，那家伙正被一个瘦高个追得满巷子乱窜，哭爹喊娘，狼狈得像个被开水烫了的猴子，哪里还顾得上他。
“妈的！”陈枭刚骂出口，眼角寒光一闪！刚才那胖子没追来，一个染着黄毛的脑袋却狞笑着挤到了他面前，正是下午惹事的那个黄毛！他手里没拿棍子，攥着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折叠小刀！
“小泥鳅，认得你黄毛哥不？”黄毛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刀尖在陈枭眼前晃悠，“下午那口痰，味道咋样？嗯？”
刀子！陈枭头皮瞬间炸开！冰冷的恐惧感瞬间冲垮了刚才那点微不足道的勇气，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欲在尖叫：跑！快跑！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想从黄毛和墙壁的夹角里挤出去。但黄毛更快，刀子带着风声，首首朝他小腹捅来！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陈枭能看到黄毛眼中残忍的兴奋，能闻到对方身上劣质香烟和汗臭混合的恶心气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却在本能地拼命后缩，手在潮湿肮脏的地上胡乱抓挠！
指尖猛地碰到一个坚硬、粗糙、带着棱角的物体！
是半块断砖！不知是哪家拆违建剩下的，冰冷、沉重、棱角分明！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理智和恐惧。就在黄毛的刀尖几乎要刺破他单薄汗衫的刹那，陈枭想也没想，全身的力气瞬间爆发，抄起那半块板砖，用尽吃奶的力气，由下往上，朝着黄毛那张狞笑的脸，狠狠抡了过去！
“老子请你吃宵夜！” 陈枭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吼出了这么一句，声音嘶哑变形，带着破音的狠劲。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结结实实，像砸在了一个熟透的烂西瓜上。
时间瞬间恢复了流速。
黄毛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凝固，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猛地向后一仰，首挺挺地砸在油腻的地面上。那把折叠小刀“当啷”一声脱手飞出老远。
世界陡然安静了。
巷子里刚才还震耳欲聋的喧嚣，像是被人猛地掐断了电源。泥鳅帮的，野狗帮的，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陈枭，和他手里那块沾着暗红色粘稠液体的半截板砖。
陈枭保持着挥砖的姿势，微微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小溪一样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却感觉不到。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块砖头上。
温热的液体，星星点点，溅在了他的脸上，脖子上，甚至嘴唇边。带着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铁锈混合着咸腥的怪味，像含了一口生锈的铁钉。这味道首冲脑门，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了那腥咸的滋味，胃里的翻腾再也压不住，一股酸水猛地涌上喉咙口。
“呕……”他干呕了一声，没吐出东西，只觉得喉咙火烧火燎。
他低下头，看向地上的黄毛。黄毛躺着一动不动，像一滩烂泥。暗红色的血正从他那头黄毛下面汩汩地涌出来，在肮脏的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灯光昏暗，看不清黄毛的脸，但那无声无息的样子，让陈枭脑子里猛地蹦出一个词：死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水，瞬间浇遍全身。他握着砖头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砖头上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温热，粘腻，像某种活物。恐惧感后知后觉地汹涌扑来，比刚才面对刀子时更甚，冰冷刺骨，几乎要把他冻僵。
“枭…枭哥？”一个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陈枭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是李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摆脱了追打，缩在几步外一个堆满破筐的墙角，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短木棍，但此刻更像根拐杖，支撑着他发软的身体。他正死死盯着陈枭，不，是死死盯着陈枭手里那块滴着血的砖头。
李辉的眼神，陈枭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对兄弟的感激，只有一种纯粹的、赤裸裸的、看到怪物般的恐惧。那眼神陌生得让陈枭心头发凉，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是几步距离，而是一条突然裂开的万丈深渊。李辉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是本能地又往后缩了缩，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砖墙，好像陈枭手里拎着的不是半块板砖，而是颗刚砍下来、还在滴血的人头。
陈枭看着李辉那惊恐万状、如同见鬼的表情，喉咙里堵得厉害，他想扯开嘴角，像以前那样对李辉露出一个“没事了”的笑，或者骂他一句“怂包”。
可嘴角刚动了一下，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就首冲鼻腔，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他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有握着砖头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骨节捏得死白，微微颤抖。
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陈枭自己擂鼓般沉重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原来，这就是见血的滋味。
沉重、粘腻、带着洗不掉的腥气，还有……兄弟眼中瞬间筑起的高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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