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里的空气比三号仓库的臭鱼烂虾还要凝滞。陈枭像尊泥塑的凶神，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手里攥着那两枚沾满污泥、冰凉刺骨的银角子。钱串子假惺惺的“赏赐”像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在他被屈辱和愤怒反复炙烤的心上。李辉被巡警粗暴拖走时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一遍遍在眼前闪现。愧疚像冰冷的毒藤，缠得他喘不过气。
屋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是陈老棍那种醉醺醺的沉重，而是带着点急促和…兴奋？
破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钱串子那张精瘦刻薄的脸探了进来，耗子眼滴溜溜一转，精准地落在墙角阴影里的陈枭身上。他身后还跟着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跟班。
“哟！小子！挺尸呢？”钱串子脸上堆着假笑，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猫逗老鼠般的玩味，“昨儿个活儿干得是糙了点，折了个废物点心，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耗子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那枚‘龙洋’倒是真东西！上面很满意！”
陈枭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钱串子，里面翻涌的不是欣喜，而是冰冷的戒备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戾气。上面？什么上面？
钱串子像是没看到陈枭眼中的凶光，自顾自地踱进来，枯瘦的手指搓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所以啊，钱哥我够意思！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凑近一步，劣质烟草和汗馊味混合着一种亢奋的气息扑面而来，“‘老烟枪’那老棺材瓤子的地盘，知道吧？街口拐角那片！”
陈枭当然知道。“老烟枪”是个干巴瘦的老头，在街口摆了个破烟摊，卖点劣质烟丝和火柴，勉强糊口，是这条街有名的软柿子。他的“地盘”，就是烟摊周围三步见方的那点地皮。
“那老东西，占着茅坑不拉屎！”钱串子啐了一口，脸上露出鄙夷，“咱们泥鳅帮看上了！今天，就今儿晚上！你，带几个人去，把老烟枪‘请’走！他那破摊子，给我掀了！以后那片儿，归咱们管！收上来的‘份子钱’，有你一份！”
陈枭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抢地盘？掀摊子？对付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这和昨天偷胖子钱袋，有什么区别？都是恃强凌弱！都是烂泥潭里的蛆虫！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抗拒涌上喉咙。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试图压下那股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咆哮。
钱串子敏锐地捕捉到了陈枭的沉默和僵硬。他耗子眼一眯，脸上的假笑瞬间收敛，像川剧变脸，换上了一副阴冷的、带着威胁的审视。“怎么？怂了？还是…心软了？”他声音压低，像毒蛇在草丛里游走，“小子，别忘了，李辉那废物还在号子里蹲着呢！他那张嘴…要是扛不住巡警的棍子，乱咬点什么出来…”他故意停顿，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耗子眼死死盯着陈枭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李辉！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枭心上！那冰冷愧疚的毒藤瞬间勒得更紧！他仿佛又看到黑洞洞的枪口顶在李辉的太阳穴上，看到李辉因恐惧而失禁的裤子…
钱串子满意地看着陈枭眼中那点抗拒的光芒被巨大的阴影一点点吞噬，重新堆起那副令人作呕的笑容。“这就对了嘛！入了这行，就得守这行的规矩！心软？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能把你那废物兄弟从号子里捞出来？”他拍了拍陈枭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感，“今晚，街口拐角！带几个兄弟去！办利索点！钱哥我就在后面看着！别让我失望！”他丢下最后一句话，像只偷腥成功的耗子，转身溜出了破屋。
沉重的木门重新合上，隔绝了外面污浊的空气，却把更沉重的枷锁套在了陈枭身上。他像被抽掉了骨头，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攥着银角子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着，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进肉里。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脏抹布，缓缓罩住了浮城西区。街口拐角，“老烟枪”那个破旧得快要散架的烟丝摊，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单薄凄凉。摊子后面，老烟枪佝偻着背，像一截被岁月风干的枯木，正慢吞吞地收拾着所剩无几的烟丝和火柴盒，准备收摊回家。
陈枭像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带着三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凶狠的半大少年，出现在街角。这三个是钱串子临时拨给他的“兄弟”，眼神里透着街头混子特有的麻木和贪婪。钱串子本人，则像个幽灵，抱着膀子，缩在对面一条更暗的巷子口阴影里，只露出一双耗子眼，闪烁着兴奋和监视的光。
“枭…枭哥…动手吗？”一个豁牙的混混舔着嘴唇，跃跃欲试，眼睛盯着烟摊上那几个破旧的木头盒子。
陈枭没说话。他看着昏黄灯光下老烟枪那张布满沟壑、写满风霜的脸，看着他颤抖着手收拾东西的样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里面是钱串子给的一块沉甸甸的、棱角分明的半截板砖。
就在这时！
“老不死的！给老子滚开！这地儿归我们野狗帮了！”
一声嚣张的吼叫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只见七八个流里流气的混混，簇拥着一个染着黄毛、打着鼻环、满脸横肉的头目，气势汹汹地冲到了烟摊前！为首的黄毛一脚踹翻了烟摊旁边一个装着空烟盒的破纸箱！“哗啦！”纸箱翻倒，空烟盒散落一地！
老烟枪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火柴盒“啪嗒”掉在地上。他惊恐地看着这群凶神恶煞的年轻人，嘴唇哆嗦着：“你…你们…这是…”
“滚！听见没？老棺材瓤子！”黄毛鼻孔朝天，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烟枪脸上，“以后这片儿，我们野狗帮说了算！识相的，赶紧卷铺盖滚蛋！不然…”
“不然怎样？！”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黄毛一愣，循声望去。只见陈枭带着他那三个“兄弟”，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挡在了老烟枪的破烟摊前。陈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两点在寒夜里燃烧的鬼火。
钱串子在对面巷口阴影里，耗子眼猛地一亮！好戏开场了！
黄毛看清是陈枭这几个半大孩子，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哪钻出来的小泥鳅？也敢管我们野狗帮的事？毛长齐了吗？！”他身后的混混们也爆发出刺耳的哄笑。
陈枭没理他的嘲笑，只是冷冷地重复：“这地儿，泥鳅帮占了。滚。”
“泥鳅帮？呸！”黄毛狠狠啐了一口浓痰，脸上横肉抖动，“一群钻阴沟的臭虫！也配跟老子抢食？”他猛地一挥手，“兄弟们！给老子砸！连人带摊，一起收拾了！”
“上啊！”野狗帮的混混们怪叫着，挥舞着棍棒和拳头，像一群饿红了眼的鬣狗，朝着陈枭他们和老烟枪的破摊子扑了过来！
狭路相逢！退无可退！
钱串子阴冷的眼神像鞭子抽在背上！李辉在号子里绝望的脸在眼前晃动！
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巨大压力的狂暴戾气，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从陈枭心底最深处炸开！比任何时候都猛烈！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不适！
“操！”陈枭喉咙里爆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眼中最后一点清明被彻底点燃的凶焰吞噬！他不再是被迫的棋子！他变成了主动扑向猎物的饿狼！
他猛地将手里那块沉甸甸的半截板砖，朝着冲在最前面的黄毛脑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过去！
“呜——！”板砖带着风声！
黄毛显然没料到这小崽子下手这么黑、这么狠！仓促间只来得及偏了下头！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板砖结结实实砸在了黄毛的左肩膀上！巨大的力量砸得他“嗷”一声惨叫，半边身子都麻了，踉跄着后退几步！
“弄死他！”黄毛疼得龇牙咧嘴，彻底红了眼！
真正的混战瞬间爆发！
狭窄的街口拐角成了血腥的斗兽场！棍棒挥舞，拳脚相加，怒骂声、惨叫声、东西被砸碎的破裂声混作一团！
陈枭像头发狂的幼兽，根本不管落在身上的拳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撕碎挡在眼前的一切！他红着眼睛，目标明确——那个捂着肩膀、疼得首抽冷气的黄毛！他矮身躲过一根砸来的木棍，像条滑溜的泥鳅钻进人缝，扑到黄毛身前，屈膝！狠狠一记膝撞顶在黄毛的肚子上！
“呃啊！”黄毛眼珠子暴突，胃里的酸水混合着晚饭全喷了出来！他痛苦地弯下腰。
陈枭得势不饶人！抓住黄毛染得乱七八糟的黄毛，狠狠往下一拽！同时抬起膝盖！
“咚！”
膝盖和鼻梁骨撞击的脆响清晰可闻！
黄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鼻血像开了闸的洪水狂喷而出！整个人捂着脸，惨叫着蜷缩在地！
陈枭这边的三个混混也被野狗帮的人围攻，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仗着一股被逼出来的狠劲儿，也放倒了对方两个。
野狗帮的人看到头目黄毛满脸是血地在地上打滚哀嚎，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撤！快撤！点子扎手！”有人喊了一嗓子。
剩下的野狗帮混混顿时无心恋战，七手八脚地架起惨叫不止的黄毛，像一群丧家之犬，骂骂咧咧地朝着来路狼狈逃窜，眨眼就消失在黑暗的巷道里。
街口拐角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痛苦的呻吟和满地狼藉。破烟摊被彻底掀翻，木头盒子散了架，劣质烟丝和空火柴盒撒了一地，混合着点点刺目的血迹。
老烟枪早就吓得瘫坐在墙角，浑身抖得像筛糠，看着眼前这血腥的一幕，老泪纵横，嘴里只会喃喃地念叨：“造孽…造孽啊…”
陈枭喘着粗气，站在一片狼藉中。他脸上又添了几道新伤，嘴角破裂，渗着血丝。破棉袄被扯开了口子，露出里面单薄的、同样布满淤青的身体。他胸口剧烈起伏，握着半截板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砖头上沾着暗红的血渍。
他看着地上黄毛留下的那一小滩刺目的血迹，又看看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老烟枪，再看看自己手里染血的砖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劣质烟丝的辛辣气息，首冲鼻腔。
没有胜利的。只有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麻木，和一种灵魂被彻底玷污的沉重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对面巷口阴影里，钱串子像只闻到血腥味的秃鹫，慢悠悠地踱了出来。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极其满意的笑容，耗子眼在陈枭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欣赏一件刚出炉的、沾着血的成功作品。
“好！干得漂亮！小子！”钱串子拍着手，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够狠！够劲！是块好料！”他走到陈枭面前，枯瘦的手指极其轻佻地拍了拍陈枭沾着血渍的脸颊，“以后这片儿，就是咱们的了！老规矩，‘份子钱’少不了你的！”
他丢下这几句话，看都没看墙角的老烟枪一眼，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志得意满地转身离去。
陈枭站在原地，没动。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烟丝和破纸片，打着旋儿掠过他沾满污泥、血渍和屈辱的脸。手里的半截板砖，冰冷而沉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看着钱串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别人和自己鲜血的双手。
这烂泥潭，一旦踩进来，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攥着砖头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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