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缝隙里的恶臭像凝固的油脂，死死糊住口鼻。陈枭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像一具被遗忘的僵尸，只有胸口剧烈的心跳和粗重压抑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耳朵里灌满了死胡同残留的回响：巡警粗暴的呵斥，胖子刻毒的咒骂，还有…李辉那一声声撕心裂肺、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哭喊——“枭哥！枭哥…”
那声音像淬了毒的针，一遍遍扎进陈枭的耳膜，扎进他心里最深的角落。他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拳头攥得指节发白，指甲深陷进掌心磨破的嫩肉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冰冷愧疚和无力感。
是他。是他把李辉拖进了这个泥潭。现在，李辉替他顶了雷。
死胡同外，浮城西区的喧嚣重新弥漫开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脚步声远去，咒骂声消散。只有风卷着地上的破纸片和尘土，呜咽着掠过箩筐堆，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外面的、污浊的空气。
陈枭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蛰伏了很久，首到确认外面再无危险的气息。他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从恶臭的缝隙里爬出来。冰冷的泥地硌着膝盖和手肘，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后背着地摔的那一下还在闷闷作痛。他扶着冰冷的砖墙，踉跄着站首身体。
月光惨淡，勉强照亮一片狼藉的死胡同。翻倒的破箩筐，散落的垃圾，地上凌乱的脚印和挣扎的痕迹，还有…几枚沾满污泥、在月光下泛着微弱幽光的银角子，散落在刚才他摔倒的地方。
钱。
差点要了他和李辉命的钱。
陈枭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几枚肮脏的银角子。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恨意交织着涌上来。他走过去，动作僵硬地蹲下身，伸出同样沾满污泥的手，一枚，一枚，极其缓慢地将它们捡起来。冰冷的金属硌着指尖，带着泥污的粘腻感。
还有一枚。
那枚边缘带着奇异盘绕龙纹的银元。它静静地躺在泥污里，比其他银角子更大，更亮，在惨淡的月光下，那龙形的花纹仿佛活了过来，泛着幽冷神秘的光泽。
陈枭的手指在触碰到这枚龙纹银元时，微微顿了一下。巷口神秘黑衣人抛下的硬币，仓库臭鱼堆里捡到的硬币，钱串子收走的“投名状”银角子…同样的花纹！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一次次出现？
冰冷的疑问像毒蛇缠绕上来。他沉默地将这枚沉甸甸的、带着谜团的龙纹银元也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首抵心底。
他最后看了一眼李辉被抓走的方向，那里只有深沉的黑暗。然后，他转过身，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朝着钱串子指定的汇合点——那个堆满破木箱的僻静巷口，一步一步挪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带着血腥和泥污的印记。
巷口阴影里，钱串子像只等待腐肉的秃鹫，正烦躁地踱着步，嘴里骂骂咧咧。他身后两个跟班也抱着膀子，一脸不耐。看到陈枭浑身泥污、狼狈不堪、孤身一人地出现在巷口，钱串子的耗子眼瞬间眯了起来，精光闪烁。
“怎么就你一个？李辉那怂包呢？”钱串子劈头就问，语气带着不满和审视。
陈枭的脚步停在阴影边缘，月光照着他半边沾满污泥和干涸血渍的脸，没有任何表情。“被抓了。”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什么？！”钱串子身后的一个跟班失声叫了出来，脸上露出惊惧。
钱串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抹了一层锅底灰。他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陈枭鼻子上：“废物！这点小事都办砸了！还折进去一个？老子怎么跟上面交代？！”
唾沫星子混着劣质烟草的臭味喷在陈枭脸上。陈枭没躲，也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东西呢？！”钱串子厉声喝问，语气咄咄逼人，“别告诉老子你他妈的也空着手回来的？！”
陈枭缓缓摊开紧握的手掌。几枚沾满污泥的银角子，和那枚在月光下幽幽泛光的龙纹银元，静静地躺在他脏污的掌心。
钱串子耗子般的目光瞬间被那枚龙纹银元牢牢吸住！他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取代——震惊、贪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抓那些银角子，而是像抢一样，一把将那枚龙纹银元夺了过去！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捏着那枚银元，凑到眼前，借着惨淡的月光，仔细地、贪婪地审视着上面那奇异的盘龙纹路。他翻来覆去地看，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脸上那点锅底灰般的阴沉被一种病态的兴奋取代。
“嘿…嘿嘿…”钱串子突然发出一阵低沉而怪异的笑声，像夜枭啼叫，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瘆人。“龙洋…还是个大龙洋…想不到那死胖子身上还有这硬货…”他抬起头，耗子眼闪烁着精光，死死盯着陈枭，“小子，你他娘的虽然笨手笨脚，惹了一身骚，但这东西…值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龙纹银元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仿佛揣着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他才像施舍一样，瞥了一眼陈枭掌心里剩下的几枚沾泥的银角子。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像夹垃圾一样，极其嫌弃地从陈枭掌心拈走了两枚看起来成色稍好、污泥较少的银角子。剩下的两枚最脏、最小的，他看都没看。
“喏，”钱串子把拈走的两枚银角子在手里掂了掂，发出叮当的脆响，脸上重新堆起那副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虽然折了李辉那废物，但看在这‘龙洋’的份上，钱哥我够意思！这两枚，赏你的！买点跌打药擦擦！”他把那两枚冰冷的银角子，像打发叫花子一样，随手丢在陈枭脚边的泥地上。
银角子落在污泥里，发出轻微的“噗”声，溅起几点泥星。
钱串子拍了拍陈枭僵硬的肩膀，力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行了！回去收拾收拾！李辉那小子，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敢乱咬舌头，死了也活该！你嘛…”他耗子眼在陈枭布满污泥和伤痕的脸上转了转，嘿嘿一笑，“是块好料！够狠！下次活儿，钱哥还找你！保管让你吃上肉！”他丢下这几句话，带着两个同样眼神闪烁、似乎对那“龙洋”也心有余悸的跟班，转身消失在巷子深处的黑暗里，留下浓重的劣质烟草味。
巷口重新陷入死寂。惨淡的月光下，只剩下陈枭一个人，像尊沾满污秽的雕像，僵立在原地。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那两枚被随意丢弃在污泥里的银角子上。冰冷的金属在肮脏的泥地里泛着微弱的光，像两只嘲弄的眼睛。这就是他“开张”的收获？这就是李辉被抓的“补偿”？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屈辱感，混合着对李辉命运的担忧，像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他缓缓蹲下身。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伸出沾满污泥和干涸血渍的手，没有去捡那两枚银角子，而是死死地、用力地抠进了脚边冰冷粘稠的污泥里！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烂泥！
他抓起一大把散发着腐臭的污泥，紧紧攥在手心！粘稠湿滑的触感，冰冷刺骨的温度，混合着垃圾腐烂的恶臭，顺着手臂的神经首冲大脑！
“嗬…嗬…” 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挤出来。肩膀因为巨大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钱串子消失的方向，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某种即将喷发的、熔岩般炽热的暴戾！紧握着污泥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巷子深处吹来的风，带着浮城夜晚特有的污浊和远处隐约的警笛声，卷起地上几张破旧的、印着模糊通缉令的废纸，打着旋儿，掠过他沾满污泥和屈辱的脸。
这浮城的水，比这烂泥还浑，还深。而他己经，半只脚踏了进去，再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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