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屋里的空气凝滞得像块冻透的猪油。陈枭攥着那枚冰凉的硬币，指节发白，硬币边缘龙形的花纹深深硌进掌心磨破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而清醒的刺痛。窗外浮城的霓虹光影透过破窗，在他沾满污泥和干涸血渍的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斑，映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幽深难测。
“要命的钱？”李辉肿着半张脸，含糊不清地重复，小眼睛里全是懵懂的恐惧，“枭…枭哥…啥意思？咱…咱把它扔了吧？怪吓人的…”
“扔？”陈枭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牵扯到伤口，渗出血丝，“扔了，拿什么填肚子？”
饥饿像两条贪婪的毒蛇，在他们空瘪的胃袋里疯狂啃噬。昨天码头挣的血汗钱在混战中不知所踪，屋里连一粒发霉的米都搜刮不出。李辉捂着肚子，疼得首抽冷气，肿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全是生理性的泪水。
陈枭没再说话，只是把那枚带着不祥气息的硬币塞进破棉袄最里层的夹缝。冰凉的金属贴着滚烫的皮肤，像贴着一条随时会苏醒的毒蛇。
第二天天没亮透，两人拖着依旧酸痛的身体，像两条伤痕累累的土狗，再次被码头的人潮裹挟着滚到三号码头。工头老黑牙叼着烟屁股，毒辣的目光像刮骨刀一样扫过陈枭和李辉脸上新鲜的伤，尤其是李辉那肿得发亮的半边脸和乌青的眼眶。
“呵！小崽子们出息了啊？学会跟人干架了？”老黑牙阴阳怪气地喷出一口浓烟，烟灰簌簌落在陈枭破棉袄的肩头，“码头是卖力气的地方，不是给你们斗狠耍横的！今天煤船卸完，滚去清三号仓库的臭鱼烂虾！工钱减半！干不干？不干滚蛋！”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李辉吓得缩了缩脖子，脸更白了。陈枭低着头，没看老黑牙，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攥在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又松开。
清仓库的活，比扛煤袋更像地狱。
三号仓库像个巨大的、密封的腐烂罐头。堆积如山的破渔网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腥臭，混杂着死鱼烂虾发酵的恶臭和潮湿霉味，几乎能把人熏个跟头。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几个蒙尘的灯泡投下昏黄惨淡的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腐肉。
陈枭和李辉被分派的任务，是把堆积如山的、散发着致命臭气的破渔网拖到仓库角落，再徒手把里面夹杂的死鱼烂虾、贝壳碎片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海洋垃圾抠出来，分门别类丢进不同的破筐里。
手套？没有。工具？只有两把锈迹斑斑、刃口都钝了的破铁钩。
陈枭咬着牙，屏住呼吸，抓住一团湿滑粘腻、挂着腐烂海藻的破渔网，用力往外拖。渔网死沉，还缠着各种恶心的垃圾。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首冲天灵盖，熏得他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李辉那边更惨。他用破铁钩去钩一团渔网，结果钩子挂住了网里一条高度腐烂、膨胀发白的死鱼！鱼肚子被他用力一扯，“噗嗤”一声爆开！黄绿色的粘稠脓液和蠕动的白色蛆虫猛地溅了他一脸一身！
“呕——！”李辉再也忍不住，丢下铁钩，冲到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小脸惨白得像张纸，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陈枭看着李辉的惨状，胃里也是一阵翻腾。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继续机械地拖拽着散发着恶臭的渔网。冰冷滑腻的触感透过皮肤，恶臭无孔不入。汗水混着污秽，在他脸上冲出几道沟壑。指尖很快被粗糙的网线和锋利的贝壳边缘划破，渗出血丝，混合着腥臭的粘液，钻心地疼。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尽的腥臭、粘滑和仿佛永远也清理不完的垃圾。仓库里只有他们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干呕声。
就在陈枭麻木地抠着一团渔网里纠缠的海草时，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坚硬的、与周围滑腻腐烂物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动作一顿。警惕地拨开缠绕的海草和粘稠的污物。
一枚硬币！
和他口袋里那枚一模一样！
同样的材质，同样的冰冷，同样的龙形花纹！只是这一枚边缘沾满了绿色的铜锈和黑色的污泥，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着幽冷的光泽！
陈枭的心猛地一跳！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仓库门口。监工的老黑牙正靠着门框打盹。他迅速将这枚肮脏的硬币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带着海水的咸腥和腐烂物的恶臭，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麻木的神经！
为什么这里会有？和巷口那枚一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将硬币塞进破棉袄里层，和昨天那枚贴在一起。两枚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像两块不化的寒冰，又像两个沉重的谜团。
一天的酷刑结束。走出仓库时，陈枭和李辉身上的味道比臭鱼烂虾好不了多少，熏得路人纷纷掩鼻避让。老黑牙捏着鼻子，像打发瘟疫一样扔给他们一人两枚沾着鱼腥味的铜板。
“滚！明天早点来！仓库还没清完！”
两枚铜板。买两个硬得能砸死狗的窝头都不够。
两人拖着疲惫不堪、散发着恶臭的身体，在浮城西区迷宫般的巷道里挪动。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饥饿和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得越来越紧。
就在他们拐进一条相对僻静、堆满破木箱的巷子时，几道身影无声无息地从木箱后面转了出来，堵住了去路。
不是刀疤脸那伙人。
为首的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脸上没什么肉，颧骨很高，一双眼睛却像耗子一样滴溜溜地转，透着精明的算计。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干瘦、眼神凶狠的年轻跟班。
陈枭和李辉瞬间绷紧了身体！陈枭下意识地把手伸进破棉袄里层，攥住了那两枚冰冷的硬币。
干瘦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笑容假得让人发毛：“哟，两位小兄弟，辛苦了啊？”他的目光像探针，在陈枭和李辉布满污秽和伤痕的脸上扫来扫去，尤其在陈枭紧握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码头扛大包，清臭鱼仓，一天就挣俩铜板？啧啧，连口饱饭都混不上吧？”
陈枭没吭声，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全身肌肉紧绷，像随时准备扑击的小兽。李辉则吓得往后缩了半步。
“别紧张，小兄弟。”干瘦男人摆摆手，笑容不变，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哥哥我呢，是‘泥鳅帮’的钱串子，专门给咱们帮里物色…嗯…有潜力的新人。”他特意加重了“泥鳅帮”三个字，观察着陈枭的反应。
泥鳅帮？刀疤脸那伙人挂靠的帮派？陈枭瞳孔微缩，攥着硬币的手更紧了。
钱串子似乎很满意陈枭的反应，继续道：“昨天巷口那事儿，我们听说了。啧啧，敢跟刀疤那愣头青硬顶，还见了点红，是块料！”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陈枭，“特别是你，小子！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咱们帮里就缺你这样的人才！”
他凑近一步，身上劣质烟草和汗馊味混在一起，比仓库的臭鱼好不了多少。“跟着刀疤那种没出息的东西混，能有什么前途？被人当狗使唤，挣俩买命钱？来咱们泥鳅帮！别的没有，胆子够大，手脚够快，钱！管够！”他做了个数钱的手势，眼神里闪烁着贪婪的光，“看见没？这条街的‘保护费’，还有前面那个‘好运来’赌档的看场子，都是咱们罩着的！油水足着呢！”
李辉听得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帮…帮派？枭哥…咱…”
钱串子没理李辉，只盯着陈枭：“怎么样？小子？机不可失！入了伙，先给你们弄身干净衣裳，再带你们去下馆子，管饱！以后跟着哥哥我，吃香的喝辣的！总比在码头当臭鱼烂虾强吧？”
巷子里昏暗的光线下，钱串子那张精明的脸带着的笑容，像涂抹了蜜糖的毒药。他身后两个跟班也抱着膀子，脸上挂着看好戏的、带着威胁的笑容。远处，“好运来”赌档门口昏黄的灯光摇曳，隐隐传来里面赌徒的喧哗和骰子清脆的碰撞声。
饥饿的绞痛，身上的伤痛，老黑牙的刻薄，刀疤脸的欺辱，还有口袋里那两枚冰冷的、带着血腥和谜团的硬币…所有的画面在陈枭混乱的脑子里翻滚、冲撞。
钱串子的话，像魔鬼的低语，精准地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绝望和那点被残酷现实反复蹂躏却始终不肯熄灭的、对活路的渴望。
管饱？
管够？
吃香的喝辣的？
这些字眼带着巨大的魔力，疯狂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防线。
陈枭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攥着那两枚硬币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在微微颤抖。硬币冰冷坚硬的触感，像两枚烧红的铁钉，死死钉在他混乱的思绪里。
巷子里的风，带着浮城西区特有的污浊气息，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片，打着旋儿掠过。李辉紧张地吞咽着口水，看看钱串子，又看看沉默得像块石头的陈枭。
钱串子脸上的假笑慢慢收敛，耗子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精光。他朝身后一个跟班使了个眼色。
那跟班会意，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痞气的狞笑，伸手就朝陈枭的肩膀推搡过来：“喂！小子！钱哥问你话呢！哑巴了？给个痛快话！入不入伙？！”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陈枭肩膀的瞬间——
陈枭猛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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