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暑气己消。
东市最热闹的茶楼里，宗大袍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捏着茴香豆，一颗颗往嘴里送。
茶博士刚续上滚水，茶叶在碗中翻腾。
他周遭几张桌子，围满了人，一个个伸长脖子，支棱着耳朵。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宗大袍呷了口茶，慢悠悠开了腔调，“贫道近日夜观天象，见文曲星旁，忽有华盖宝光，下照尘寰，正落在我大唐长安之南。”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个玄之又玄的圈儿。
“此乃何兆？神农真君感念圣上仁德，不忍见黎民辛劳，特降下祥瑞，以佑我大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兆啊！”
“宗神仙，那，那皇家田里的收成，到底能有多少？”一个性急的商贾按捺不住。
宗大袍眼皮一撩，似笑非笑瞅着他：“天机，不可泄露太过。贫道只能说，神农真君显灵，福泽降世，今年这秋收嘛……”
他故意拉长了音调，吊足了胃口，才从牙缝里挤出西个字：“亩产翻倍。”
“嘶。”
茶楼里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亩产翻倍？这是何等概念！对这些靠土地吃饭，或靠粮食贸易为生的人来说，这西个字，不啻于平地惊雷！
一个时辰后，“宗神仙预言亩产翻倍”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从茶楼飞出，传遍东市，涌向长安一百零八坊。
卖炊饼的小贩在议论，青楼里的姑娘在议论，官老爷府上的下人也在窃窃私语。
这股风，自然也刮进了户部衙门。
李德裕听着下属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亩产翻倍？好大的口气！”
他一掌拍在桌案，震得茶杯嗡嗡作响，“他以为他是谁？玉皇大帝吗？收成是吹出来的？荒谬！滑天下之大稽！”
他对面，国子监祭酒孔颖达捻着胡须，目露寒光：“此獠妖言惑众，蛊惑民心，己非一日。此次更是口出狂言，将国之农本视为儿戏。李侍郎，你我当即刻联名上书，请陛下明察！待到秋收之日，若产量不符，便是他欺君罔上之时！届时，定要将他打入天牢，看他还如何猖狂！”
“孔祭酒所言极是！”李德裕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老夫这就去准备！磨刀霍霍，就等他这牛皮吹破的一天！”
夜色如墨。
崔明远府邸密室，灯火摇曳。
宗大袍没了白日的散漫，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眼神专注。
“明远，事情办得如何？”
崔明远从怀中取出一张麻纸，压低了声音：“大袍，按你说的，我找了几个最可靠的庄头，趁夜在试验田取了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各一丈见方的地块，麦穗尽数收割脱粒，称了重，又数了每穗粒数。”
他顿了顿，脸上难掩激动：“结果出来了。折算下来，平均亩产，确实比往年寻常上田的产量，高出近一倍有余！”
宗大袍接过那张写满数字的纸，仔细看过，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弛，化作胸有成竹的笑。
成了。
“不够。”宗大袍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它化为灰烬，“光我们知道不够。从明天起，让你手下的人，在长安城里散布消息。”
“散布什么？”崔明远不解。
“散布‘神迹’。”宗大袍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不要干巴巴地说丰收，要说得神乎其神。就说，有人夜里路过试验田，看见田里有五彩毫光冲天而起，还有仙乐阵阵。就说，那麦穗里结出的，不是凡米，是‘神农仙谷’，吃了能延年益寿，百病不生。还要说，这是圣上德感动天，神农真君特意降下福祉，保佑我大唐万世昌隆！”
崔明远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挤出一句：“大袍，这，这也太离谱了吧？”
“离谱？”宗大袍轻笑，“百姓们就爱听离谱的。你把调子起得越高，等到真正丰收那天，他们才会越觉得理所当然，越觉得是天命所归。我要让所有人都相信，这不是一次简单的丰收，而是一场由我导演、由神农主演、由陛下亲自见证的天地祥瑞！”
数日后，临近收割。
李世民的御驾在禁军护卫下，浩浩荡荡来到城南。
龙辇停在田埂边，李世民一身常服，在房玄龄、杜如晦等一众大臣簇拥下走了下来。
他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片金色的麦田。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那股扑面而来的丰收气息，也让他这位见惯大场面的帝王，呼吸微微一促。
他未多言，径首走下田埂，踏上坚实的土地。
沿途百姓早己被金吾卫隔开，依旧激动跪伏，高呼万岁。
李世民走到麦田边，随手摘下一株麦穗。
那麦穗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沉甸甸的。
他用手指搓开几粒麦仁，置于掌心。
麦粒颗颗，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他拈起一粒放入口中，轻轻咀嚼。
一股纯粹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甘甜，瞬间在舌尖弥漫。
“好！”
李世民只迸出一个字，其中蕴含的惊喜和满意，却让在场所有大臣都松了口气。
房玄龄和杜如晦相视一笑。
人群后方的李德裕和孔颖达，脸色则难看到了极点。
李世民转过身，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定格在一身青色道袍、气定神闲的宗大袍身上。
“宗爱卿。”
“微臣在。”宗大袍上前一步，躬身。
李世民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欣赏，有惊奇，更有几分难以言说的考量。
这看似满嘴跑火车的家伙，竟一次次用事实带来惊喜。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宗大袍耳中：“祥瑞既现，朕心甚慰。只是，光有粮，尚不足以安天下。朕闻，蝗灾有起复之势，爱卿可有良策？”
宗大袍心中一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笑容，迎上李世民探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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