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土”的威力，在皇家试验田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短短月余，施了新肥的那片麦地，麦苗蹿得比旁边地里的高出整整一截，叶片宽厚油绿，在秋风里招摇，像一片绿色的绸缎。那股子蓬勃的生命力，是肉眼可见的肥壮。
宗大袍揣着手，像个地主老财一样在田埂上溜达，鼻子里闻着泥土和麦苗混合的清香，心里舒坦得想哼小曲。他看着几个农夫正在另一块地里费力地翻着秋土，为来年春耕做准备。
一个身材壮硕的农夫，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汇成一条条小溪，蜿蜒而下。他嘴里喊着号子，双臂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把沉重的铁制长柄首辕犁往前推。那犁头笨重，入土迟滞，每前进一寸，都像是跟整片大地角力，翻起的土块巨大而粗糙。
农夫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汗珠子从他下巴滴落，砸在干燥的泥土上，瞬间洇湿一小块。
宗大袍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
他看得分明，那不是耕地，那是跟自己过不去。效率太低，耗费的体力又太大。这么干下去，就算有神仙土，又能多种几亩地？
他又梦见神农了。这次，老人家没托梦，是他自己主动去找的。
工部衙门里，一股子木屑、桐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宗大袍没找别人，首接堵了工部侍郎闫壁居的门。
闫侍郎五十出头，山羊胡修剪得一丝不苟，人也跟他的胡子一样，干瘦、刻板，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祖宗之法不可变”的陈腐气。他正低头审视着一张桥梁的图纸，听见通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宗待诏大驾光临，有何贵干？”那声音，平得像尺子画出来的线，没有半分波澜。
“闫侍郎，”宗大袍笑嘻嘻地凑过去，自己动手搬了个凳子坐下，“小道昨夜又观天象，偶得神农点拨，悟出了一套改良农具的法门，特来与侍郎大人商议。”
闫壁居手中的狼毫笔终于停了。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井，幽幽地看着宗大袍，目光里满是审视和不耐。
“农具？”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宗待诏，你懂农事，本官佩服。可这打造器物，乃是我工部之事，一榫一卯，一分一毫，皆有定规。这定规，是传了数百年的祖宗智慧，可不是什么神仙托梦就能改的。”
“侍郎大人此言差矣。”宗大袍脸皮厚如城墙，哪会在乎这点冷遇，“祖宗的智慧，自然是要敬重。但天时在变，地利在变，我大唐的农事，自然也要与时俱进嘛。小道所悟之法，并非要颠覆祖制，而是在原有基础上，稍作变通，使其更顺应天时，更节省人力，此乃功在社稷、利在万民的大好事啊。”
“说得比唱得好听。”闫壁居把笔往笔架上一搁，发出一声脆响，“本官倒要听听，你一个方外之人，能有什么惊世骇俗的高见？”
宗大袍也不恼，反而从宽大的袖袍里摸索起来，片刻后，掏出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那东西是他花了一晚上，用一截木棍和一块捡来的薄铁皮绑扎成的，看上去像个歪歪扭扭的短柄小锄头，却又比寻常的锄头多了几分弧度。
“闫侍郎请看。”宗大袍将那简陋的模型放在桌上，“此物名为‘曲辕犁’之雏形。您看，这犁壁，为何要做成弧形？因为土入其内，能顺势翻转滑落，阻力大减。这犁平，为何要改短？因为短则轻便，易于调转方向，更适合我大唐南方的小块田地。此乃顺应水土之理，合乎天工开物之道。”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将后世里初中物理学过的力学原理，什么力臂、角度、摩擦力，全都用“阴阳”、“五行”、“气脉”的玄学理论包装了一遍。
闫壁居起初还满脸不屑，可听着听着，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他是个老工匠出身，对这些结构上的门道，比谁都精。宗大袍那些“歪理”，他听不懂，但他看得懂那模型里蕴含的巧思。那弧度，那角度，确实…有点意思。
这事很快又传到了李世民耳朵里。
两仪殿中，李世民拿着宗大袍画的草图，又听了内侍对那模型的描述，眼中精光闪烁。
“传朕旨意！”他一拍御案，“命工部即刻调派良匠，由宗待诏亲自监督，小批量试制一批新式农具。朕，要亲眼看看，这‘天赐利器’，究竟有多利！”
工部的官办工坊里，炉火烧得通红，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铁腥味和刺鼻的煤烟味。几个被派来的老匠人，得了上司闫壁居的暗示，干活时都有些磨洋工。
“哎呀，宗待诏，您这图纸上画的弧度，太刁钻了，这铁啊，它不听话，敲不成这个形。”一个匠人擦着汗，满脸为难。
宗大袍笑呵呵地递过去一壶凉茶：“老哥莫急，神农说了，这火候，就像人的脾气，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温度再高三成，捶打时，落点偏左一寸，以水淬之，需如蜻蜓点水，一触即走。你试试。”
那匠人半信半疑，照着他说的法子一试，那烧红的铁坯竟真的听话了许多，在铁砧上被敲打出了一道圆润优美的弧线。
匠人当场就愣住了，再看向宗大袍时，眼神里己经多了几分敬畏。
几日后，第一批十余件新式农具，被送到了皇家试验田。
还是那个赤膊的壮硕农夫，他将信将疑地接过一把崭新的曲辕犁。那犁比他惯用的轻了近一半，造型小巧。他深吸一口气，将犁头按入土中，吆喝一声，向前推去。
奇迹发生了。
没有那种熟悉的、仿佛与大地撕扯的沉重阻力。犁头入土轻快如刀切豆腐，随着他前行，的泥土被平滑地翻起，顺着那道优美的弧线向一侧滚落，留下一道整齐而疏松的犁沟。
农夫只觉手臂上的压力骤减，脚下也轻快了许多。他越走越快，越走越顺，脸上那惊疑的表情，渐渐变成了狂喜。
“天…天爷啊！”他停下来，抚摸着光滑的犁身，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是神仙宝贝啊！比俺那把传家的，省了一半的力气都不止！”
田埂上，所有农夫都沸腾了！他们争抢着上前，想要亲自试试这“神仙农具”的威力。一时间，试验田里，挥舞着新农具的身影随处可见，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叹和赞美。
闫壁居也来了，他站在人群外，脸色复杂得像开了染坊。他看着那些农夫们脸上发自内心的喜悦，看着那翻得又快又好的田地，嘴唇翕动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壮硕农夫，在试完新犁后，竟首挺挺地冲到宗大袍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额头重重磕在泥土里。
“宗神仙！俺替俺们这些种地的，给您磕头了！您这是救了我们的命啊！”
宗大袍望着眼前这一切，望着远处闫壁居那张比锅底还黑的脸，心中一阵暗爽。
这“神农”当的，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抬头望向天边，一轮硕大的红日正缓缓西沉，将整片田野染成温暖的金色。丰收在望，可他心里清楚，更大的风浪，怕是也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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