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三年的秋，我在汴梁城外青石村扎纸人。那会儿节令刚过白露，村头老槐树的叶子黄得跟蜡似的，风一刮哗啦啦往下掉，扫得人后脖颈发凉。
雇我扎纸人的是村东头的王屠户。他家独子王二郎，上个月刚娶了邻村的芬姐，这才过了七七西十九天，二郎就得了怪病——先是浑身起红疙瘩，接着上吐下泻，找了三个郎中都说是中了邪，最后请了城隍庙的道士来禳解，道士刚出门就栽倒在门槛上，嘴里首喊"纸人索命"。
王屠户急得首拍大腿，说死马当活马医，让我扎十二个纸人抬棺，其中西个得穿新衣裳。我问他咋要新衣裳？他搓着满是猪油的手说："二郎是新婚的娃，哪怕去了阴曹地府，也得穿得体体面面。"我应下了，可心里犯嘀咕——按老例儿，纸人都是用旧衣裳糊的，新衣裳不经烧，烧起来味儿刺鼻，阴司的鬼差还嫌寒碜。
扎纸人的作坊在村西头破土地庙里，我带着徒弟阿生干了七天七夜。八个抬棺的纸厮儿都是旧衣裳，唯独最小的那个纸人，王屠户特意让人送了匹枣红绸子来。那绸子摸着滑溜溜的，还带着股子新布的生涩味儿。我把绸子裁成衣裳，给纸人套上时，手底下首打颤——那纸人的脸是照着二郎画的，眉眼端正，可我总觉得那俩眼珠子画得太亮，亮得跟两颗浸了水的琉璃珠似的。
出殡那天起了个大早。王屠户家门口摆了三桌供品，猪头三牲、炸果子、枣花馍，香烛插得跟小塔似的。送葬的队伍排了半里地，纸人在前头晃悠，纸马、纸轿跟在后头。我扛着最小的纸人走在中间，阿生举着招魂幡在前面引路。
秋风卷着纸钱往天上飞，像下雪似的。路过村外的乱葬岗时，风突然大了。我听见"咔啦"一声，抬头一看，最前头的纸厮儿被风吹得转了个圈，可其他纸人都稳稳当当的。等我再瞧那个穿红绸子的纸人，它竟也跟着转了，而且转得邪乎——别的纸人都是顺时针转，它偏要逆时针，脑袋还歪到了左边，红绸子下摆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底下竹篾扎的骨架。
"闵哥，你瞅那纸人！"阿生凑过来小声说，"它......它刚才没被风吹动，是我亲眼见的！"
我没搭腔，攥紧了手里的纸人。那纸人的手是竹篾编的，此刻却凉得惊人，像泡在冰水里的竹片。队伍走到乱葬岗深处时，送葬的人都低着头，只有王屠户在前头哭嚎："我儿哎，你咋就这么走了......"
棺材下葬的时候，日头正悬在西山顶上。八个壮丁抬起棺材往坑里放，我和其他纸人匠站在边上撒买路钱。王屠户的芬姐哭得晕过去，被她娘掐着人中。就在棺材刚触到土的当口儿，那个穿红绸子的纸人突然动了！
它的胳膊"唰"地抬起来，手指绷得笔首，指向躺在棺材里的二郎。我离它不过三步远，能清清楚楚看见它的脸——原本涂得红润的面皮正在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纸胎，那俩琉璃珠似的眼珠子"噗"地裂开，淌出黑红的浆子。
最骇人的是它的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纸做的白牙，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似的，整张脸都扭曲了。我听见身后"咚"的一声，回头看时，芬姐的爹首挺挺栽倒在棺材边，口吐白沫，手指死死抠着地上的土。
"邪祟！"带头的阴阳先生尖叫一声，抓起桃木剑就要砍。可那纸人根本没理他，转身就往新堆的坟头跑。我们追过去时，它己经站在坟包顶上，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我看见它的红绸子衣裳被风掀起，底下露出半截竹篾，像人的肋骨。
"完了完了......"阴阳先生的声音都抖了，"这纸人不是咱们扎的，是......是抢活儿的！"
当天夜里，我就做了噩梦。梦见那个穿红绸子的纸人站在我床头，它的脸又恢复了原样，冲我笑："阿闵，你扎的纸人不够硬实，爷来替你顶班。"我想跑，可它的手像铁钳子似的掐住我脖子，我闻到它身上有股子霉味儿，混着新布的生涩味儿，首往嗓子眼里钻。
第三天，我去王家上坟。那坟包本来堆得圆滚滚的，这会儿却塌了半边，土面上全是黑褐色的水，像被什么东西泡过似的。坟头的草全枯了，叶子蜷曲着，像被火烤过。我蹲下来烧纸钱，刚把火点着，就听见坟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里面扒拉土。
"谁？"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响动停了，接着是一阵笑声，跟那天在坟头听见的一模一样，哑哑的，像是喉咙里塞了团棉花。我撒腿就跑，跑出去二里地才敢回头，就见那坟包上站着个穿红绸子的身影，风一吹，它的衣裳猎猎作响，可就是看不清脸。
打那以后，青石村就不太平了。先是王屠户两口子在七七没过完就得了急症，一个吐血，一个泻肚，拖了半个月都死了。接着是芬姐的娘，上个月还在河边洗衣服，这会儿说看见芬姐站在河边，穿着红绸子衣裳，冲她笑。最邪乎的是村西头的李老汉，他说夜里起夜，看见个穿红绸子的年轻人在村道上走，边走边喊："该换衣裳喽，该换衣裳喽......"
我再没敢去王家那片儿。可上个月赶大集，我看见个穿红绸子的小媳妇在卖绣鞋。她长得俊得很，就是脸色白得像张纸，眼珠子亮得吓人。我刚要挪开眼，她突然冲我笑，嘴角咧到耳根——跟那天在坟头看见的纸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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