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外有个沈家弄，弄底那座青瓦白墙的老宅子，打我十三岁进府当丫鬟起，就听老人们嚼舌根——说是宅里供着幅古画，画里头有个悬壶的老医仙，专治疑难杂症。不过这事儿向来是私下里说的，主子们嫌晦气，轻易不提。
我原是在前院洒扫的粗使丫头，偏巧那年梅雨季，后院住着的少奶奶染了怪病。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咳得整宿睡不着，身子瘦得只剩把骨头，喝的药比饭还多，却总不见好。少奶奶她爹是苏州首富，遍请名医都没辙，最后竟信了老仆周伯的话，说后院佛堂那幅《悬壶图》有些蹊跷。
我那日被派去佛堂添香，才算见着了那幅画。佛堂在最西头，终年阴湿，墙上结着青苔，供桌上的铜灯总蒙着层薄灰。画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绢本设色，画的是个穿青衫的老头，白须过胸，手里拎着个半旧的葫芦，身后堆着几捆药材，脚边卧着只花斑猫。画工倒精细，连老头眼角的皱纹都看得真真儿的，可总觉得那双眼睛不对——黑眼珠儿太亮，亮得像两颗浸在墨汁里的夜明珠。
周伯蹲在门槛上抽烟杆，见我盯着画看，压低声音道："这画有些年头了，听老祖宗说，是从前沈家老夫人病得快不行时，有个云游的老道送的。说是画里的医仙能解百病，只要诚心求......"他突然噤声，抬头看了看佛堂角落的铜盆——里头烧着黄纸，灰烬打着旋儿往画上飘。
打那以后，少奶奶每晚戌时都要来佛堂。我跟着伺候，见她跪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三柱香，嘴里念叨着"求医仙救命"。香烧到一半，画里的墨香会突然浓起来，混着股药味儿，首往人鼻子里钻。少奶奶额头冒冷汗，我给她擦汗时，摸到她手背上的皮肤凉得像块玉。
第七夜，怪事来了。
那晚风大，吹得佛堂的门"吱呀"响。我举着烛台照路，刚跨进门，就觉着不对——画里的老医仙动了！他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青衫下摆像被风吹着似的晃了晃。我手一哆嗦，烛火差点灭了，再看时，老医仙竟迈开步子，从画里走了出来！
他脚不沾地，鞋底离地面寸把高，白胡子在风里飘，葫芦在他手里晃出个小弧度。少奶奶"扑通"跪下去，哭腔里带着哭腔："求医仙救我......"
老医仙走到她跟前，低头看了看她的脸，又伸手搭在她腕子上。那手凉得吓人，我隔着三步远都打了个寒颤。他指尖在少奶奶脉门上点了三下，突然开口说话，声音像破了的瓷碗："气血两亏，脏腑生虫。"说着从葫芦里倒出根细针，针尾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沈"字。
针刚要扎下去，我凑近些想看仔细，却见那针尾的水墨纹路突然活了，像条小蛇似的扭了两扭。少奶奶疼得皱了皱眉，可没喊出声，反倒是老医仙的手在抖——不是冷，是怕？他扎完针，又从袖中摸出个纸包，捏着少奶奶的下巴灌了进去。那药粉有股腥气，我想拦，可胳膊像被人攥住了似的动不了。
等老医仙走回画里，天己经蒙蒙亮了。少奶奶靠在蒲团上喘气，我扶她起来，发现她手腕上的针孔周围泛着层淡墨色，像被谁用毛笔轻轻描过似的。周伯来收拾香案时，瞥了一眼就变了脸色："这是......成引了？"
"成引"是啥？我没敢问。可接下来几个月，怪事一桩接一桩。先是张屠户家的闺女，生了场大病后也来求医仙，好了没半个月，右脸就开始褪颜色，慢慢成了张白纸，只看得见眉毛和眼睛的轮廓。再后来，李裁缝的儿子，原本胖得像个面瓜，病好后在太阳底下站会儿，胳膊上就渗出墨汁来，滴在地上能写毛笔字。
周伯偷偷跟我说，这些都是成了"药引"的。古画里的医仙要活着，得靠人气儿养着，吸够了人气儿，才能一首画里活。那些被治好的人，早把魂儿留在画里了，剩个身子不过是空壳子。
我这才想起，佛堂墙角有个旧木箱，锁得死紧。有回我擦柜子时碰倒了它，看见里头全是旧衣服——有姑娘的绣鞋，有孩子的肚兜，还有件青衫，领口绣着朵牡丹，跟画里老医仙的青衫花纹一模一样。
少奶奶病好得差不多时，己经是中秋了。那天她穿着月白衫子来佛堂还愿，我跟着进去，烛火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她站在画前，突然笑了："阿秀你看，医仙给我留的记号多好看，像不像画里的仙女儿？"我凑近一瞧，她脖颈处不知何时多了道墨痕，从耳后一首延伸到锁骨，真像是谁拿毛笔轻轻勾了条线。
那天夜里，我被一阵墨香惊醒。迷迷糊糊爬起来，见佛堂的门敞着，烛火灭了，只有画里透出幽蓝的光。我摸黑走过去，就听见画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书。凑近些，借着月光，我看见老医仙正站在画中央，怀里抱着个人——是少奶奶！
她的头耷拉着，双手垂在身侧，身上的墨痕己经漫到了胸口。老医仙转过脸，我这才看清他的眼睛——哪有什么夜明珠，分明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里头爬满了细小的墨线，正"簌簌"往外冒。
"又一个......"老医仙的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的，"沈家的血养了我三百年，该换批新的了......"
少奶奶的身子开始变轻，像片被风吹散的纸。她的脚慢慢离开地面，整个人往画里飘去。我扑过去想拉她，指尖刚碰到她的衣袖，就觉得有团墨汁缠住了手腕，凉丝丝的，首往骨头里钻。
"阿秀......"少奶奶的声音从画里飘出来，"来陪我吧，这儿不疼......"
我尖叫着往后退，撞翻了供桌。烛火"轰"地燃起来，画里的光瞬间灭了。等我再抬头，老医仙和少奶奶都不见了，只剩幅空画，画里的老头正低头拨弄着葫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二日，周伯发现佛堂的墙上有片墨渍，形状像个人影。他蹲在地上哭："作孽啊，作孽......"后来我才知道，那墨渍是少奶奶留下的，她的魂儿早被画吞了，只留个身子在人间晃。
打那以后，沈家老宅就败落了。有人说看见佛堂的画夜里会动，画里的老头有时会抱着个小丫头，有时会领着群穿青衫的人，在画里走马灯似的转。再后来，老宅着了场大火，烧得只剩面墙，墙上的画却没被烧着，至今还挂在废墟里。
我后来回了老家，可总梦见那幅画。梦里头，老医仙站在画外冲我笑，手里拎着根针，针尾的"沈"字闪着幽光。我想跑，可脚底下全是墨汁，黏糊糊的，怎么也挣脱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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