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雷公山深处有座黑岩寨。寨子嵌在两座刀削般的山峰之间，石板路浸着露水，滑得像涂了层油。寨民都说，这山里头藏着苗疆最毒的蛊，最狠的咒——最瘆人的，还得数寨东头老鬼师手里的那把百骨伞。
老鬼师本名不详，只晓得他二十年前从云南深山里来，浑身刺着青蛇纹，见天儿抱着个褪色的羊皮袋。寨里头谁家死了人，他都要蹲在尸首前念三天三夜的《送魂经》，末了还要用死者指骨做件法器。可打三年前那场血案后，他就开始鼓捣那把伞。
起因是邻寨的石家寨。石家寨寨主石老狠带人抢了黑岩寨的盐巴，还砍了老鬼师最疼爱的徒弟阿福的头。阿福的尸首挂在寨口老榕树上，血顺着树根流进溪水，染红了半里地的水潭。老鬼师摸着阿福冰凉的脸，说了句：“石老狠，我要你拿命来偿。”
那夜，老鬼师的羊皮袋鼓囊囊的。寨民们躲在门后看，见他从袋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上百截指骨——白的、青的、带着黑血锈的，每截都用红绳串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布包最底下，压着撮黏糊糊的人发，混着桐油，散出股子腥甜的味儿。
“要制百骨伞，得用仇人百根指骨。”老鬼师的声音像刮竹篾，“骨要新鲜的，血要没凝的，恨要刻进骨头缝里的。”他说着，把指骨泡进桐油坛里，又往坛里撒了把人发，“七七西十九天，等骨软了，油渗了，再用苗家的‘哭竹’做伞骨——那竹子，得是被人活埋时哭断的。”
寨民们都噤着声。谁不知道哭竹的讲究？得找活人埋在竹林里，听着竹子拔节的响，哭到断气，竹子才会带着怨气长歪。老鬼师要拿这竹子做伞骨，分明是要把仇人的魂儿锁死在伞里。
第西十九天夜里，老鬼师的木屋飘出焦糊味。有人扒着窗缝看，见他举着把铁钳在火上烤，钳子上夹着截指骨——“咔吧”一声，骨节裂开条缝，里头渗出黑红的脓水。他又蘸了桐油，往骨头上抹，边抹边念：“石老狠的左手拇指，石老二的中指，石三妹的无名指......”
等伞制成那天，黑岩寨起了大雾。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五步外看不见人影。老鬼师抱着伞站在寨口，伞面是血红色的，绘着百鬼夜行图，伞骨根根惨白，凑近了能闻见股子腐肉混着桐油的味儿。
“这伞成了。”老鬼师咧嘴笑，露出满嘴黑牙，“石老狠，你欠阿福的血债，该还了。”
谁也没料到，这伞会要了老鬼师自己的命。
头回执伞的是寨里的猎户阿强。他儿子被石老狠的儿子石狗剩推进了猎兽陷阱，腿肚子上的肉全被野猪啃光了。阿强攥着伞柄，伞骨硌得手心生疼。雾里的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是小孩的哭嚎，是女人的尖叫，是老头子的咳嗽：“阿强，你儿子的腿在石狗剩靴底底下，你闻闻，还腥着呢！”
阿强的汗把粗布衫浸透了。他想起儿子断腿前的模样，小脸儿红扑扑的，举着野兔喊“爹看”。可此刻，伞骨里的声音越来越尖：“你不敢杀石狗剩？你怕他爹石老狠？你儿子的腿就是你胆小的证人！”
“住嘴！”阿强吼了一嗓子，伞柄“咔”地断了根骨。雾里突然响起掌声，是石狗剩的声音：“阿强叔，你儿子的腿在我靴底呢，你要不要摸摸？”阿强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竟真往靴底摸去——靴底沾着块带毛的肉，还挂着半片指甲盖儿！
阿强疯了。他扔了伞，跌跌撞撞往雾里跑，边跑边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后来有人在雾里看见他的影子，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嘴里吐着白沫，最后一头扎进了山涧。
第二回执伞的是老鬼师的徒弟阿福媳妇。她男人被砍头前，正跟她商量着要个娃。她攥着伞柄，伞骨里的声音更清晰了：“阿秀，你男人断头前喊的是你小名‘阿秀’，他说‘等我回来种南瓜’。”阿秀的眼泪滴在伞面上，把红漆晕开道血痕。接着是石老狠的声音：“阿秀，你男人头在我家神龛上，你闻闻，还热乎着呢！”
阿秀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她举起伞，伞面的百鬼图突然活了，张牙舞爪地往她脸上扑。等寨民找到她时，她正蹲在石老狠家神龛前，把伞骨一根根往嘴里塞，嘴角淌着血，边塞边说：“还我男人，还我男人......”
老鬼师摸着胡子首叹气：“这伞啊，认主。”他说着，自己抄起伞出了门。那天夜里，雾比哪回都浓，连月光都被染成了血红色。有人看见老鬼师的影子被伞面罩住，像团被揉皱的纸。他走到山涧边，突然停住脚，伞骨里的声音炸成一片：“石老狠，你躲在涧底！你脚边的石头上有阿福的血！你裤脚沾着阿强的脑浆！”
老鬼师的手开始抖。他想起阿福被砍头时，眼睛还瞪得老大，盯着石老狠的刀；想起阿强儿子断腿前的笑声；想起阿秀男人头颅上的血，顺着神龛往下淌，滴在供桌上那碗新米上。伞骨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掌心冒起青烟。
“你们逼我的！”老鬼师吼道，把伞往涧里一扔。伞骨撞在石头上，迸出火星。可那声音没停，反而更清晰了：“老鬼师，你手上沾着阿福的血！你袍子里藏着石狗剩的耳朵！你嘴里嚼着阿强的指甲盖儿！”
老鬼师突然撕开衣襟。他的胸口布满青紫色的抓痕，像是被无数只手挠的。他踉跄着往涧里走，边走边喊：“阿福，爹给你报仇了！阿强，爹给你报仇了！阿秀，爹给你报仇了！”最后一声喊没喊完，他就掉进了山涧，溅起的水花里，隐约能看见伞面浮在水上，百鬼图还在动。
打那以后，黑岩寨再没人敢碰那把伞。有人说，每到月圆夜，山涧里就会传来伞骨摩擦的声响，混着百千人的哭嚎。也有人说，看见老鬼师的影子在雾里晃，手里举着伞，伞骨上还挂着带血的指骨。
只是没人敢去涧边看。只有寨头的老人们还记着老鬼师临终前的话：“这伞啊，是用百根恨骨做的。恨入了骨，就化成了咒——执伞的人，终要替那些被杀的人，偿了这血债。”
后来，雷公山的雾更浓了。偶尔有外乡人路过黑岩寨，还能听见寨民们凑在火塘边嘀咕：“那伞啊，还在涧底呢。等哪天雾再大起来，说不定又会出来找人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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