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年间,岭南新会县有处水湾,唤作“鬼湾”。湾里长满红蓼,夜里起了雾,远远望去,像团浸了血的棉絮。湾边立着座破亭,名“洗骨亭”——说是亭,早没了顶,只剩西根烂木柱支着,柱上爬满青藤,藤上结着拳头大的野果,红得像浸了血。
老辈人都说,这亭是给客死他乡的人“归乡”用的。头七夜子时,亲属得把逝者的白骨装在竹篾匣里,摸黑到这里。亭下有条暗河,叫“阴河”,水黑得像化不开的墨,只在月到中天时泛点幽蓝。亲属要按“左三右七”的顺序,用阴河水冲洗白骨三遍。最要紧的是,洗骨时得背对河面,不管身后传来啥动静——是亲人唤你小名,是哭声撕心裂肺,还是骨头碴子摩擦木柱的声响——都绝不能回头。一回头,准能看见逝者的腐尸贴在你后背上,湿漉漉的头发缠着你脖子,空洞的眼眶里淌着黑水,一拖就把你拽进河底淤泥,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林承业早听过。他是鬼湾边的渔户,上个月阿爹在水上遇了风浪,尸体漂回来时,只剩半副白骨,缠着海草。阿爹一辈子没娶亲,就他一个儿子,林承业咬着牙,把阿爹的骨殖装进竹匣,打算头七夜去洗骨亭。
头七那晚,林承业揣着盏桐油灯,抱着竹匣上了路。月亮刚爬上红蓼梢头,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他走两步就被藤条绊一下。洗骨亭的影子在雾里忽隐忽现,柱上的野果红得刺眼,像阿爹生前补渔网时扎破的血点。
到了亭下,林承业把竹匣搁在青石板上。阴河的水声近了,带着股子腥甜,像泡了血的鱼鳃。他摸出竹筒,舀了半筒河水,手却抖得厉害——这水他从前摸过鱼,可从没觉得这么凉,凉得能渗进骨头缝里。
第一遍冲洗。林承业攥紧竹筒,对着竹匣里的白骨淋下去。水浇在骨头上,发出“嘶啦”的响,像是冷水泼在热炭上。他闭着眼,数着数:“一、二、三......”数到十,停手。
第二遍。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像是有人用指甲挠木柱,“吱呀吱呀”的,一下比一下急。林承业的后颈起了鸡皮疙瘩,喉咙发紧。他想起阿爹活着时,总爱拿竹篾挠他痒痒,边挠边笑:“阿业莫怕,阿爹在呢。”可此刻这声音,比鬼还瘆人。
“阿业......”
一声轻唤,像从河底浮上来的气泡。林承业的头皮炸了——是阿爹的声音!他从前唤他,总爱把尾音往上挑,像逗小猫似的。可这声“阿业”,哑哑的,像含着口水,湿漉漉的。
“阿业,回头看看阿爹......”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哭腔,“阿爹冷啊,阿爹的骨头都泡软了......”
林承业咬着嘴唇,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村头王伯说过,头七夜的逝者,魂魄附在骨头上,最会勾人回头。他攥紧竹筒,硬着心肠数:“一、二、三......”第二遍冲洗完了。
第三遍最要紧。林承业刚举起竹筒,身后的水声突然大了。像是有人在水里扑腾,“哗啦啦”的,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脚背上,凉得刺骨。他听见骨头碴子摩擦木柱的声响,“咔啦咔啦”,像是阿爹从前补船时的凿子声。
“阿业,阿爹的脑袋......”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哭嚎,“阿爹的脑袋泡烂了,你摸摸看......”
林承业的手开始抖。他能闻到身后飘来的味儿——是海草腐烂的腥气,混着血的甜。他想起阿爹咽气前,攥着他的手说:“阿业,阿爹这辈子没福分,别让你跟着我遭罪。”可此刻,这声音里的哀求,像根绳子,勒得他脖子发紧。
“阿业,回头吧......”那声音突然软下来,像阿爹哄他吃糖,“阿爹就想看看你,阿爹的魂儿就剩这么点力气了......”
林承业的竹筒“当啷”掉在地上。河水漫过他的脚面,凉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想起阿爹活着时,总爱坐在门槛上补渔网,阳光照在他脸上,皱纹里都是笑。可此刻,他后背的冷汗浸透了粗布衫,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似的。
“阿业......”
那声音更近了。林承业觉得有湿漉漉的东西碰了碰他的后颈——是头发!阿爹生前最讲究,总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可此刻这头发,黏成一绺一绺的,沾着河泥,还带着股子腐味儿。
他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回头!
月光下,阿爹的腐尸就贴在他后背上。湿漉漉的头发缠着他的脖子,指甲长得能勾住他的下巴。阿爹的眼眶是两个黑洞,淌着黑红的脓水,脓水顺着他的脊梁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滋啦”一声,腐蚀出个小坑。
“阿业......”腐尸的嘴咧到耳根,露出白森森的牙,“阿爹带你回家......”
林承业的喉咙被头发勒得喘不上气。他看见阿爹的肋骨从腐肉里戳出来,像截截黑炭;看见阿爹的肚肠泡在水里,鼓着青紫色的泡;最骇人的是阿爹的下巴,脱臼了似的往下耷拉着,露出半截发黑的舌头,正一下下舔他的耳垂。
“阿爹......”林承业想喊,可声音卡在喉咙里。腐尸的手掐住他的腰,往河里拖。他的脚离开了青石板,河水漫过他的胸口,冷得像万箭穿心。他看见阴河的水底下,全是白花花的骨头——有人的,有鱼的,还有阿爹前世不知道多少代的。
“阿业,阿爹疼啊......”腐尸的声音越来越弱,可手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大。林承业的脸被按进水里,河水灌进他的鼻子,他尝到了铁锈味——是自己的血,混着河底的泥。
最后一刻,他听见阿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阿业,莫怕......”
等鬼湾的晨雾散了,村里的渔夫发现洗骨亭下漂着具白骨。白骨的脖子上缠着一绺黑发,肋骨间卡着截断指,指头上还戴着枚铜戒指——那是林承业成亲时打的,还没来得及给媳妇。
打那以后,鬼湾的渔户再不敢头七夜洗骨。有人说,林承业的魂儿被锁在阴河底,替阿爹守着那些白骨;也有人说,每到月圆夜,洗骨亭的野果会红得更艳,像是浸了血。老辈人还添了句新话:“头七洗骨莫回头,回头就把命来丢——丢在阴河底,喂了千年骨。”
只是没人知道,那夜林承业被拖进河底时,看见阿爹的腐尸背后,还跟着道影子——是个穿粗布衫的老头,正蹲在青藤上啃野果,嘴角沾着血,笑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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