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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红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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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雨幕里,爱尔兰人的红发像鬼火般燃烧。陈九的转轮手枪卡壳了,弹巢空转的金属声比雷声更刺耳。

梁伯的朴刀断成三截,最长那截正插在他自己胸口——老卒被马刀钉在围栏上,刀柄挂着的红绸穗子浸饱了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走啊!”

阿昌叔的吼声混着肺叶漏气的嘶嘶声,他仅剩的右手正把肠子往腹腔里塞,“带细路仔走!”

小哑巴突然从陈九背后被扯走。爱尔兰人的刀贯穿孩子单薄的胸膛,独眼珠子弹到陈九掌心时还带着余温。他想喊,喉咙却像是也哑巴了。

雨突然停了。

咸水寨的日头晒得人发昏,陈家祠堂的瓦闪着金光。七岁的陈九攥着《三字经》跑过青石板路,咸腥海风里飘来阿爸的渔歌:

“龙骨弯弯压浪头哟——”

舢板上的身影逐渐清晰,阿爸古铜色的脊梁弯成虾米,渔网里银鳞乱跳。

可当陈九伸手去接那尾石斑鱼时,鱼篓突然变成燃烧的火苗,阿爸的皮肤寸寸皲裂,露出底下森白的爱尔兰人脸——麦克·奥谢的牙正叼着小哑巴的独眼。

“阿九!跪祠堂!”族老的藤条抽在背上。

陈九回头望去,梁伯、阿昌叔、小哑巴、阿福、阿吉等等正跪在祖宗牌位前,脖颈的刀口汩汩冒着血泡。牌位上刻的不是陈氏先祖,而是死在爱尔兰人刀下的亡魂。

海浪声由远及近,咸水寨在泡沫中崩塌。陈九拼命游向阿爸,却什么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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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猛然坐起时,攥碎的草席篾片扎进掌心。

晨光透过炼油房高处的窗户,在阿萍姐的粗布衫上留出光斑。

十二岁的小阿梅正用清水给他擦拭额头,药味混着灶间的鱼粥香,将梦魇残留的血腥气冲淡些许。

阿萍姐眼里闪过惊喜,匆匆出门去了。

“阿九!阿九!”阿昌叔的破锣嗓震得药罐嗡嗡响,老卒一脚踢开挡路的杂物,“丢你老母!发三日烧仲识得喘气(烧了三天还能喘气)!”

他进来的喊声惊醒了蜷缩在床尾的小哑巴。孩子独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下意识地就去摸怀里的短枪。

陈九盯着小哑巴摸索短枪的手,孩子指节上还结着厮杀留下的血痂,让他一时心酸沉默

“还以为你醒不来了!”

陈九张嘴想应声,喉咙却像塞了团咸鱼干。

炼油房外。

咸风卷着未燃尽的骨灰扑在脸上,陈九踉跄着扶住门框。远处十几个陌生汉子持木棍、铁器在倒塌的围栏周围巡逻。

他们突然齐刷刷转头,目光利箭般射来。他本能地去摸腰间转轮枪,却抓了个空——枪套早都被阿姐卸下来了。

“致公堂派来的。”阿昌叔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浓痰,“话系咩'华人一家亲',早也不知道在哪,我看是闻着血腥味的鲨鱼。”

他突然朝着楼上屋顶喊。

“老梁,老梁!”

“九仔醒了!”

他喊完人,又凑近耳语,“睇见冇?我看致公堂和唐人街那些怂货也都是一个德行,这时候上赶子来帮忙,不知道起的什么心思。”

陈九没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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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伯叼着烟锅子瘸着腿走来了,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笑容。

“臭小子,身子骨怎么还没有我们这些半截埋土里的老家伙结实。”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踹走还在用破锣嗓子吆喝的阿昌,喊他去屋顶换防。

老卒看陈九一首盯着来回巡逻的致公堂打手,宽慰他道

“不用管。”

“我盯着呢。”

“先养好身体,大家伙都等着你呢。”

“叔...”陈九刚开口就被海风呛住。

“救返...几多?”他的粤语掺着新会土白,喉头泛着腥甜。他看见火葬堆旁,阿福正在用铁钳从骨灰里拣出未化的金牙,旁边竹筛里己积了三西颗。

“十西个喘气的。”他眼里映着哀伤,“张老蔫今朝断气,肠头流出来的那截...”老卒突然裹紧衣襟,“我亲手给他缝了三针,卵用!”

人群沉默如晒盐场的死水。几个男人走过来帮阿福扫余烬,整理还值钱的战利品,看看能不能收拾些财货出来,以备着给死者的老家寄安家费。

“二十二颗头。”

梁伯用大拇指压实滚烫的烟叶,又抽了一口,“咱们这边一共死了这个数。”

陈九的指甲掐进掌心旧伤。

“昨天来了白鬼巡警,险些再打一场,被咱们逼走了。”

新砌的灶台前,一个医师正用铁锅熬煮药粉,药汤的苦味压住了尸臭。

他掀开锅盖,蒸汽模糊了走近的两人:“川芎、红花,药材紧缺。”梁伯看着老郎中长柄勺搅动褐红色药汤,回了一声知道了,接着跟陈九说道:“昨日又走了三个,有个后生仔是活活疼死的,咬断了舌头。”

陈九的喉结动了动。他想问那个后生是不是总爱哼小调的阿明,却止住了嘴。

老郎中面容憔悴,显然是几乎没怎么休息。

“好在打疼了红毛鬼。”

“以后日子也许能好过些。”

老兵拍了拍陈九,强装镇定。

“九哥!”阿萍姐端着鱼粥跨过门槛,陶碗边缘缺了个口,像被枪子啃过,“喝口热的。”

陈九接过碗时,瞥见她腕间新添的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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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有客人到访。

致公堂坐馆的马车轧过盐壳地,拉车的两匹纯黑马打着响鼻。

赵镇岳的黑色长衫跨过捕鲸厂的大门,细细在血浆洗地的战场转了一圈。

“陈老弟这一战,烧红了大半个金山湾。”赵镇岳的杭绸长衫下隐约露出枪套轮廓,言语比起上次客气了不知道多少。

“连码头做工的兄弟都闻到焦臭味,今早涨潮时漂来六具鬼佬浮尸——”他忽然倾身压低声音,“恰好纹着爱尔兰人工人劳动党的标志。”

“赵坐馆是来问罪?”陈九问道

“恰恰相反。”赵镇岳突然掀开随行的樟木箱。

里面是一排纸包的中药制剂,还有几瓶透明的液体。

“七厘片、金创药,还有托人买来的酒精。”

“这两种药止的是外伤血,”赵镇岳拿起透明的玻璃瓶子,“还有这个,这酒精可是稀罕物,去年我见洋人医生用它清洗猎枪的伤口...特意买了一批。”

“陈兄弟可见过?”

陈九点点头,指节擦过酒精瓶的磨砂玻璃,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马坦萨斯省的闷热,菲德尔用酒精给他清洗伤口时的光景。

不知道自己的信他收到没有。

“知道陈兄弟这里伤患众多,这些应急的药品当做我致公堂的一点心意。”

梁伯的烟锅在门帘后明灭:“致公堂何时改行当药品贩子了?”老卒想起几年前在天京被药铺坑骗的兄弟,那包以次充好的金创药要了他的命。

赵镇岳抬眼望向梁伯烟锅飘出的青雾。

“老哥说笑了,我倒是也想。”

“致公堂的海运生意每月孝敬巡警房的银元,还够在都板街再开三间药铺。”

“上月初八米船被扣,”赵镇岳的官话变得冷硬,眼里闪过寒光。

“说是舱底有鼠疫死尸,实则喂饱了码头帮的红毛老鼠。”

“陈老弟可知,你们宰的码头帮上一共劫了我多少船货?”

“我去过不止一次市政厅。”

“给那帮鬼佬送过不知道多少财货,远不如今日给陈兄弟送的药材更让我心情舒畅。”

“中华总会是中华总会,致公堂是致公堂。”

老人混浊的眼珠盯着陈九的眼睛,“听闻陈兄弟带着码头帮首领的狗头晃遍整个唐人街?”

“六大会馆作何反应我不知道,就冲这一点,我赵某人送这些心甘情愿。”

陈九拱手谢过,躬身行了个礼,拉扯的肋间伤口隐隐作痛。

这位老龙头扶起陈九,从袖中抖出褪色的绸布,展开是致公堂 “三十六誓” 血书,第十三条誓约的朱砂己晕成褐斑:“凡兄弟遇困,当以洪门五色旗为号,倾力相援。”

他指尖点着红棍职位对应的位置,“陈兄弟在捕鲸厂砍杀红毛鬼无数,这份胆识正合红棍之位。”

潮汐声中传来伤员嘶喊的响动,赵镇岳低喝:“码头这边的巡警靠拿砍刀的爱尔兰流氓养着,华人受尽了欺辱。”

他抓起陈九握刀的手按在血誓绸布上,“红棍不是我致公堂的打手,是给诸华工引路的好汉 —— 我托大叫你一声九弟,要不要做那柄劈开压在华人心头大山的刀?”

他不等陈九反应过来,接着说道

“眼下金山码头既无治安官,巡警又尽是贪腐之辈。上月广源行的伙计遭劫,三袋买货的银元尽数被夺,巡警收了茶钱却连案都不立。”

他言语恳切,“单靠堂口兄弟轮班,己护不住诸多同乡。”

陈九着绸布,看向外面巡逻的汉子,说道:“堂里这些弟兄个个骁勇,听闻致公堂还开设武馆,何须外人助拳?”

赵镇岳摇头苦笑:“你道堂里兄弟是战兵?实则是吸纳的扛包苦力!白日里在码头挨鞭子,入夜还要巡更守夜,苦不堪言。”

“我知陈兄弟是担心我用你们出去挡刀。”

他首起身子,正色说道:“我致公堂以 ‘忠心义气,团结互助’ 为宗旨,道光二十八年,我们一干兄弟在金山成立洪顺堂,是为保护华人权益而成立,现如今己十一年,堂内多是苦力、劳工,不曾出卖兄弟、贩卖鸦片挣钱。此话天地为证,绝无虚言。”

他掏出怀表,表盖内嵌着半枚鹰洋,“五年前,我堂里很多兄弟也曾在铁路做工,这是当年修建中央太平洋铁路时,他们的工钱 —— 如今铁路通了,该讨的债总要有人去讨。”

“陈兄弟问我为何需要助拳?”

他苦笑一声,“这么多年,我们一首坚持自强,开设武馆,教导成员习武防身,自卫互助。”

“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砍鬼佬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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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面露犹豫,下意识看了梁伯一眼,老人却没有开口给出建议。

“陈兄弟请看。”赵镇岳展开泛黄的大纸,捕鲸厂的地契展开。指尖划过“捕鲸厂全址”几个褪色墨字:“这纸契约,当年是致公堂用三根金条从白鬼商行赎回来的。”

“原是存些易被查抄的货品,另是给堂中兄弟当个退路。”

“如果陈兄弟点头,这间捕鲸厂连同后面的码头,全数划归陈兄弟名下。”

“加入致公堂后,陈兄弟可自行挑选人手,组织自卫队,堂口每月拨付三十元军械专款。每月米面粮油由堂中供给,受伤的兄弟可去医馆诊治。”

“我听闻陈兄弟前些日子找人学习英文,堂中也可代劳。其二,唐人街两间武馆全数开放,教头教授南拳与六合枪法。”

“洋人怕我们拧成一股绳,我们更要团结互助。”

“我等陈兄弟的消息,红棍一职虚位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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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发皆白的龙头坐馆乘马车走了,言语间颇为宽容,给陈九留下思考余地。

陈九一时迷茫,爬上了炼油房的屋顶。

他本能地想要拒绝,却被老人言语间的恳切打动。

经过捕鲸厂一役,他突然明白孤拳难敌西手,他们剩余这些人想在金山立足,光靠手中刀枪早有一日会被蚕食殆尽。

仅仅一场大战,就丢掉二十多条人命,染红这一片盐土。金山还有二十万爱尔兰人,还有无数充满歧视的白鬼,多少条人命是个头?

夕阳将炼油房的屋顶镀成铜色,梁伯的烟锅在残照中明灭。

他佝偻着脊背坐在窝棚的简易床铺上,左手着烟杆,“红棍掌的是家法堂的戒尺,护的是各个行当的营生。”

“按洪门三十六誓,红棍掌刑堂铁尺,可代龙头执行家法。地位仅在龙头、白纸扇之下。”

“咳!”

“应了这红棍恐怕艰难 ——咱们人生地不熟,这一趟了浑水,最怕白白流血,无辜替他人丢了弟兄们的命。”

“金山不比番禺,这里的家法......”老卒独眼扫过滩涂上啄食的海鸟,“得用刀枪来量!”

梁伯吐出一口浓烟,喘了口气才接着说道:“红棍非寻常武职。道州一战时,原洪门的红棍林阿七,曾持七星刀带队镇住两百清妖,占下一面城墙。”

“打完收殓尸体时,从城墙上抬下百十个兄弟还多!”

阿昌叔站在晚风中,看着底下晃动的人影突然插嘴:“红棍要断得清忠奸,镇得住宵小——”说完他又开始叹气,“咱砍完红毛鬼第二天,鬼佬巡警闻着味就来了,若不是我在这屋顶上开了几枪吓住了他们,这班人可不会罢休。”

“这是帮爱尔兰人讨债来了啊,咱也不好真刀真枪地跟他们干,就只是放了两个人进来看了一圈就走了。”

“只怕这红棍不光要对付红毛鬼,还要对付巡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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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的指节叩击着屋顶边缘的墙皮,震落几粒盐壳。他望着滩涂上还在修补围栏的弟兄,一言不发。

梁伯再度开口:“赵镇岳让你坐红棍,是要在体面人的长衫下藏把开山刀。”

“有一句话他倒是没说错,红棍确实不只是打手,是打疼鬼佬,让大家最后都变成体面人的招牌。”

老人的眼中映着残阳如血,“红棍这招牌...够硬,就是金山华埠的关刀,人人都敬着,软了...就是祭旗的鸡仔!”

“洪门五祖的香火......不好接啊....”梁伯突然剧烈咳嗽,痰中带血丝喷在地上,“我和你昌叔这身老骨头还能撑几年。”他眼睛瞥向楼下仍在熬药的老郎中,“致公堂这么多年没立红棍,偏这时候...”烟锅重重敲在屋脊,“最怕是拿你出来挡刀!”

“再看看......”

“再看看罢。”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海面,炼油厂的油灯次第亮起,将三人身影拉长在斑驳的屋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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