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馏罐的铜质压力表在黑暗中泛着幽光,指针卡的刻度处已三日未动。陈九的鼻腔里塞满焦糖与腐肉的腥甜,溃烂的脚踝疼得遭不住,稍一动弹便撕下片腐肉。
陈九数着蒸馏罐出气口的长鸣,这是他自已打发时间的游戏——每七声短促喷气后,守卫会换岗三分钟。
胡安的马灯撞开浓稠的黑暗,灯影里晃动的不是人影,而是头醉酒的兽。
西班牙人鹿皮靴上沾着妓院的脂粉与呕吐物,铁钳在手中舞成赤蛇。阿福被倒拖在地,脚镣刮过砖缝的声响,像渔网里垂死的鲻鱼挣扎。
“?Hola, tigre!(你好啊,老虎)”
酒气混着古巴雪茄的辛辣喷在陈九脸上。胡安用铁钳尖挑起阿福的下巴,少年浮肿的左眼已睁不开,眼底虽然恐惧却死死盯着笼中人脊背的血痂——那是前几日替他挡鞭刑留下的。
他还记得。
“看看你的小老鼠。”胡安的靴尖踢翻地上的水瓶,玻璃碎在阿福膝前。少年被反剪的双手缠着半截绳索,腕骨肿得像发酵的木薯。陈九的喉结动了动,笼底锈渣刺进掌心。
铁钳捅进笼缝的瞬间,陈九嗅到铁钳上面腥臭的气味。胡安的手腕故意颤抖,铁钳末端在阿福腕骨与陈九指尖游移,在铁笼上留下扭曲的影子。
“选啊!“监工的咆哮震落屋顶积灰,“他的手,还是你的手?”
阿福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铁钳上。陈九的视线被那抹猩红灼痛——前些天夜里,这双手还编了只蟋蟀,高兴地举起向他炫耀,在月光下活灵活现。
蒸汽机的轰鸣里,陈九听见自已喉结滚动的声音。掌心的痛楚突然变得遥远,阿妈喊他从后窗走的眼神鬼魅般浮现:那是种宁死不愿见儿低头的决绝。
西班牙人喷着朗姆酒的气息,“或者......”他突然扯开阿福的衣襟,露出身上错综交杂的伤痕,“这里再添个花纹?”
陈九的视线与阿福相撞。少年浮肿的右眼眨了眨,睫毛挂着半颗凝固的血珠。
“哑巴了?”
胡安狰狞一笑,拔出腰上的利刃,寒光一闪。
阿福的辫子齐根而断,发梢还粘着珠江口带来的红土。
陈九在铁笼里发出非人的嘶吼。
紧接着他的嘴被强行撬开,粗硬的发丝混着血腥味塞满口腔——是客家围屋后山苦丁茶的味道,是暴风雨夜两人躲在茅草屋分食的芭蕉芯的味道,是活着的味道。
“吞下去!”铁钳逼近喉头。陈九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如船缆。阿福突然发出泣血般的呜咽,残缺的手在地上用力撑起,却被一脚踩住。
“九哥!九哥,你不要管我了!”
“九哥。。。是我没用。。九哥。”
“我活不回去了,九哥,替我看看祖屋,看看阿妈。。”
陈九在混沌中瞥见阿福的唇努力颤动着,在呜咽中努力从喉咙中挤出声音。
胡安只是冷笑,看着地上蠕动的阿福并没有阻止他说话。
他刚认识阿福的时候,辫稍系着一小朵野花,说等契约满了要回梅县开茶铺。
黑暗中,胡安来不及反应,地上的病弱少年爆发出凄厉的嘶吼。他竟一瞬间扭动上半身,黄浊的牙齿狠狠咬住了监工胡安的鹿皮靴!陈九的瞳孔里映出阿福张大嘴的身影,那么瘦,那么轻。
叫声惊醒了整片甘蔗园。
隔着靴子,阿福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胡安一脚蹬开阿福的头,晃了晃脚,没感觉有什么大碍。
“找死!”西班牙人的铁钳砸在阿福脊梁,骨裂声像渔船撞礁。少年蜷成虾米,却朝铁笼咧开带血的牙——他在笑,笑得像个真正的疍家仔。
陈九清晰得听到肋骨断裂时,咬碎了嘴里的发辫,他想起老林被吊上木桩那日,肠子垂下来也是这个弧度。
“住手。”
声音不像自已的,倒像从糖浆池底浮上来的水鬼。胡安的棍子悬在半空,阿福仅仅还睁着的一只眼猛然瞪大。陈九的指甲死死地抠进笼底。
“我认。”
铁钳当啷落地。胡安的笑声得意到了极点,却盖不住阿福喉咙里漏出的呜咽——那不是痛呼,当年拉着三百猪仔的船驶离澳门时,满舱都是这个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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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还未散尽时,第一缕阳光已剖开天空。
霞光顺着马坦萨斯省的山脊流淌下来,将圣卡洛斯甘蔗园切割成两重天地:东侧是翻涌的甘蔗海,千万根灰绿色茎秆在晨风中俯仰,羽状花穗拖拽着粉金色雾霭;西侧矗立着制糖厂的三根铸铁烟囱,锈迹斑驳的蒸汽管盘踞屋顶,把连夜熬煮的焦糖气息喷向天空。
窝棚群匍匐在这两个世界的夹缝中。
二十间窝棚蜷缩着,棕榈叶铺就的屋顶泛着霉斑,像一群搁浅的、正在腐烂的船。
铜哨声刺破雾气。
窝棚木板门被砸出闷响,监工的黑皮鞭在半空甩出爆鸣。劳工们佝偻着挤出棚屋,晨光勾勒出他们嶙峋的脊背——那些影子太瘦了,仿佛甘蔗地里斜插的、未被收割的残秆。
监工们一边喝骂,一边把劳工们的脚镣锁在一起。
八人一组的铁链从窝棚口开始延伸,脚镣碰撞声细碎而清脆,宛如一串正在生长的金属藤蔓。
甘蔗林在他们面前展开。
这是大地的伤口,也是它的馈赠。三米高的蔗秆密如栅栏,顶端羽状花穗沾满金粉似的朝阳,根部却浸在长年累积的腐叶与血汗里。
风掠过时,整片蔗林泛起绿色的涟漪,露珠簌簌坠落如眼泪。
厂墙外,未及处理的甘蔗渣堆成小山,发酵的酸味引来黑压压的蝇群。
另一边,制糖厂张开机械巨口。
透过生锈的铁格窗,可见十口沸腾的铜锅正在熬煮糖浆,粘稠的金红色液体表面浮着泡沫,如同溃烂的伤口渗出脓血。
劳工们们赤脚在蒸汽间穿梭,用木勺捞出杂质,他们的影子被齿轮传送带切割成碎片。
甘蔗园边上停着三辆运糖马车,车皮用西班牙文漆着“甜蜜贡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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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工们穿梭在队列旁,鞭子抽得泥浆噼啪作响。
“快点!你们这些黄猪!”
胖子迭戈咒骂,鞭梢扫过阿萍的小腿。她踉跄半步,铁链牵动整组人摇晃,瘸腿的梁伯险些栽倒。
锁链绷直的刹那,梁伯抬头望向身后——制糖那边的蒸馏房冒出滚滚白烟。
昨夜阿福被蛮横地带走,笑声尖叫声让他难以入眠,那个倔强的陈阿九也不知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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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的皮靴踹开蒸馏房的门。西班牙人特意卸了他的脚镣,却给他加了一个项圈。
客家仔阿福被扔进了笼子,延续对陈九的折磨。
“今做头骡,”胡安甩过一个短柄砍刀,刀柄裹着浸透汗臭的麻布,“骡子继续干活吧。”
陈九握住刀柄的瞬间,掌心结痂的裂口重新崩开。血珠顺着刀背凹槽滑落,在泥地上砸出暗红的印记。
他藏起自已的眼神,乖乖地把砍刀倒持。
胡安满意地点点头,趁着他转身,陈九回头看了一眼笼子里的少年,他扛不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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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工的银马刺刮擦着夯土路,陈九脖颈的铜铃在早晨的蔗田里格外刺耳。
西班牙人攥着铁链,像牵条玩偶般拽他在垄沟间穿行。无数双赤脚陷在泥里,刀锋斩落甘蔗的节奏突然变得有些整齐——这是无声的抗议,每声脆响都暗合陈九项圈的震颤。
最前排的广东仔们低头挥刀,睫毛却止不住颤动。他们认得陈九,还来不及替他还活着高兴,那项圈的铃铛响声就让心头一冷。
刚满十四岁的阿杜姆突然失手砍偏,甘蔗汁溅到胡安靴面。
监工迭戈的刀背立刻敲响陈九项圈:“畜生示范下怎么砍!”铜铃狂震中,少年瞥见陈九溃烂的脚踝,那里渗出的脓和血痂混在一起鼓成一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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