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踩着沾满糖浆的皮靴绕笼三圈,靴底铜片摩擦地面的声响像首残忍的小调。他特意将手里的水瓶浇在笼顶,看透明的水混着蒸汽一滴一滴滚落。
可是他期待中陈九跪着舔水,求他多来一点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瞧瞧这双眼睛,”胡安攥着鞭子挑起陈九的下巴,碧绿的瞳孔映出笼中人血丝密布的眼,“像不像马德里斗兽场里待宰的牛?”
他享受着这种绝对支配的,正如三个月前用绞索戏弄另一个华工的时候,那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据说还当过兵。当陈九的唾液啐在他鹿皮靴上时,胡安反而大笑——猎物越是挣扎,驯服的成就感便越是甘美。
深夜清点刑具时,胡安特意打开自已的匣子。铁匣里捕获的“战利品”已有十四枚:暹罗人的指甲、黑奴的耳骨、混血的蓝玻璃眼珠。他抚摸着这些东西,期待着这个东方人倔强的灵魂也归到这里,在他掌心跳动。
第三日。
腐肉味钻进鼻腔时,陈九正盯着自已溃烂的脚趾。三只绿头苍蝇在伤口产卵,蛆虫从粉白的腐肉里探出头。胡安这次拎着烤猪蹄,油脂在铁笼外滋滋作响。
“想吃吗?”
监工把猪蹄戳进铁笼,油星溅在陈九眼睑上。他的手指突然痉挛——这香气太像阿妈过年炖的猪蹄,那日灶火映着她新补的蓝布衫。
胡安的手腕莫名发抖。笼中人的伤口已开始腐烂,可那双眼依然亮得骇人——像他少年时在安达卢西亚山谷见过的狼,后腿夹着捕兽夹仍要龇牙。
“吃啊!”胡安将烤猪蹄捅到陈九脸上,油脂把陈九的脸烫得发红。他期待看到对方像黑奴那般摇尾乞食,可那东方人只是沉默,直到他气愤得将食物扔到地上夺门而出,引来蚁群组成诡异的图腾。
陈九的手指已抬不起半寸。烤猪蹄的皮泛着油光,不断地勾引陈九的味蕾。蒸馏房外脚镣撞击的声响在耳畔放大,他逐渐开始清醒,突然想起被卖到古巴那夜,红毛鬼也是这般锁上船舱的铁链。
“做狗…就能活?”这个念头如毒水母般缠住心脏。蒸汽里的阿妈突然背过身去,发髻上插着的簪子微微颤抖。他颤抖着伸手努力去够笼外的猪蹄,却在触及铁栏时触电般缩回。
他的身体已经快扛不住了。
他有时会想起客家仔阿福,年少病弱的身体是如何迸发出那么强大的生命力。
那夜胡安在妓院喝了双份朗姆酒,菲律宾胸前的蛇形刺青突然幻化成陈九的伤疤。他暴怒地掐住脖颈,直到卫兵撞门而入。回营路上,蒸馏塔的黑烟在天际扭曲成问号。
漆黑的夜里,卡西米尔的黑影掠过蒸馏房。半片棕榈叶从铁笼缝隙飘落,裹着沾着甘蔗糖浆的苦苣菜。陈九大口嚼着,甚至不放过甘蔗叶的纤维,甚至能尝到卡西米尔指甲缝里的泥浆和泔水味。
黑人愣了一下,用手指指了一下他嘴巴外面的甘蔗叶,陈九拿出来才发现上面刻下了一个字,在月光下露出透明的纹路。
那是一个“忍”字。
似是觉得这样还不保险,卡西米尔的脸贴着铁栅。陈九看见他干裂的唇翕动着,口型是客家话的”忍“字。当陈九不自觉想要重复读出声音时,那个“忍”字突然化作了珠江口的咸腥。
他只好缓慢地点了点头。
黑人也点点头,看着他吃下全部的东西,努力朝他笑了一下,露出两排大白牙。
这两天卡西米尔有时会趁着送饭时单独给他带来一块湿透的布,藏在他的衣服里,这样陈九能挤出点为数不多的水来喝。
卡西米尔悄悄转身走了,没有一点声响。
他的脚镣处塞了一圈衣服,明显不是他的。
在甘蔗园,每个人都只有一身衣服,甚至很多来得久的华工只剩了一条裤子,上衣早都磨破了。
卡西米尔来这一趟,指不定就有几个人这会儿光着屁股。
不管是谁在背后帮他,陈九都由衷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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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日
陈九发烧了。
高烧让铁笼长满海葵。陈九看见老林的肠子变成鳗鱼游向珠江口,笼子的铁条在蒸汽里开出木棉花,蒸汽里阿爹阿妈的身影时不时浮现,跟他讲一些听不清的俚语。
胡安的脸扭曲变换,像是长出了獠牙,变成了一只白皮野猪。
“做我的狗,给你自由。”
白皮野猪这次的汉语非常标准,是两广福建地区的官话。
他可能也看出了陈九已经强弩之末,准备给这场驯狗过程画上完美的句号,乃至专门去请教了这句话的发音。
说不定就是那个金牙黄四,他会时不时得出现在甘蔗园,带来一批新鲜的炼丹炉燃料。
胡安抓着陈九的手伸出笼外,指向外面的空地。
“我可以让你当队长,不用干活。”
陈九的指尖触到笼外空气时,突然缩回——他看见外面刮起了台风,铺天盖地。
闪电劈开蒸馏房时,胡安在陈九眼里看到了自已的终局。
笼中人溃烂的躯体与铁条长在一起,宛如受难的圣徒雕像。而那双眼睛——上帝啊,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
是珠江口的飓风,是马尼拉湾的暗涌,是所有被他吊死的冤魂聚成的深渊。
他害怕了。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胡安扯开笼锁,燧发枪顶住陈九眉心。他的手却不受控地颤抖,就像第一次在古巴处决逃犯时那样。
陈九突然笑了,露出渗血的牙龈,哼出段疍民船歌。
“狂风怒吼海茫茫,
舵稳心坚志自强。
浪打船头声似鼓,
男儿何惧海天长。
阿哥掌舵力千钧,
阿妹摇橹意气新。”
胡安落荒而逃,他听见背后传来铁笼的呻吟,仿佛有暴雨倾盆应和男人唱着的船歌,整片甘蔗园在暴雨中化作怒吼的巨兽。
胡安又往妓院去了,这次他要走远一点,那家常去的妓院都不欢迎他。
当夜胡安喝得烂醉。
凌晨时分,胡安醉醺醺得裹着热浪进来蒸馏房。他提着马灯出现,灯影里晃着个巨大的铸铁钳子。阿福被架到笼前,少年浮肿的眼里满是恐惧不安。
“选吧。”铁钳在陈九眼前晃出残影,“他的手,还是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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