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会会馆怎么样?”
黄阿贵反应很机敏,当即小心反问“陈爷是新会人?”
陈九点了点头。
“新会会馆生意做得很大,扶持了很多洗衣店,现在金山很多洗衣店都是新会人开的,有正经钱赚,谁还会捞偏?”
黄阿贵的语气有些羡慕。
陈九和一旁的梁伯商量,”我想去一趟新会会馆,梁伯你呢?”
老兵摇了摇头,并没有去寻乡的想法。
他祖籍是广西,后来跟父亲搬到潮州生活,一辈子风云际会,有些东西早都看淡了。
“陈爷,几位想去会馆,不妨让我先带着梳洗一番,免得叫人看轻了咱。”
“你倒是个会做生意的。”
陈九笑了笑,没有否决他的主意。衣服倒也罢了,虽然胡乱搭配穿着,但是不脏不臭,只是有些褐斑。头发和胡子是真的乱成一团,看起来确实有些不体面。
黄老西顺势带路,他带着人去照顾自己熟人的生意,就算没有好处也有人情,自然乐意。
陈九掀开”鸿发理发”褪色的蓝布帘,盯着有道细微裂痕的水银镜——那里面有一个沧桑疲惫的男人身影,常年海上打渔,又兼在古巴的烈日下暴晒,显得黝黑且苍老,胡子拉碴,只是眼睛很亮。几乎看不出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
“这位周师傅常给我们剪头,之前一起在太平洋铁路做工,手艺不错。”
黄阿贵介绍了下站在一边穿着短打的师傅,汉子露出略有些木讷的微笑,拎出个锡皮桶,热水腾起了雾气。
剃头匠老周安顿他们三人坐下,一个一个来。先是用热水烫过的毛巾敷面,然后用热水打湿头发,就拿出剃刀准备开始修整。
“这位爷想怎么拾掇?”
“剃整齐些,短点吧。”
陈九打量着自己像狗啃一样半长不长的乱发,回答道。
“得嘞。”老周的剃刀刮过鬓角,冰凉的刃口在耳后游走。发黄的镜面里,陈九看见自己新长出来的蓬乱额发被修成齐整的圆弧,有的地方露出青白的头皮。
黄阿贵看了一会儿,在木椅子上纠结了半天,突然解开了自己的辫子,长发首垂到腰下。他枯瘦的手攥住自己的发梢,哭丧着脸看了半天,猛地一咬牙拿起桌上的剪子就是咔嚓一刀。
老周扭头看去,一头长发己经从肩膀处齐根剪下,落在地上扭成一条。
“剪不得啊,老伙计你是做甚?”
“我十岁那年在老家祠堂剃掉额前的须毛,蓄的发…”话音未落,黄阿贵的眼泪却突然流淌了下来:“因为这根辫子,光是这个月我就被鬼佬巡警勒索了西美元。”
“今日看见几十人不蓄辫,我突然多了份决心。”
黄阿贵说得轻松,可是颤抖的嘴唇,淌下的泪水却骗不了人。
老周一时愣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那也不能剪啊,咱们这些人是要归家的啊…..”
“剪了辫子,不就变成鬼佬了…..”
梁伯突然冷哼一声,“那你看我这身皮,像不像白鬼红毛鬼!”
老兵的眼神死死盯着手里拿着剃刀的理发师傅,第二句接着喊出“自己识得自己是哪里人,何论他人是怎么看!”
“怎么,你还怕清妖打到这里来?”
周师傅垂下眼睑,只是沉默地剃头,并不反驳。
他知道这些人的大道理,只是这根辫子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剪,这是在异国他乡自己的身份,是自己不肯认同鬼佬文化的坚持。
梁伯突然瘫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
他年少时参与太平天国,当时就在鼓舞下剪了辫子,后来逃出天京,为了躲藏中不那么显眼,他自己反而又蓄了长发。
年过半百,又剪了辫子。一饮一啄,都是造化弄人。
当头发落下地上攒成一团,陈九在扭曲的镜影里望见自己的新面容:过短的头发让他额头显得异常空旷,仿佛被剥去了某种与故土相连的印记。
剃去嘴唇和下巴的胡须,整个人年轻了十几岁,露出风霜遮盖下的少年面容。
“哟,陈爷原来这么年轻。”
剪去辫子的黄阿贵像去了一桩心事,伤心之后也有些如释重负,看着陈九好不惊讶。
镜子里的男人罕见地露出一丝羞意。轻咳了一声,别过脸去。
少顷,三个短发男人走出木板门,阳光照出头上隐约的青皮。
身后还跟着一个头发扎在脑后的黄阿贵,不断招起路人惊疑的眼神。
陈九看着三人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哑巴几乎快成了光头,正边走边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噜,摸着自己的头皮浑身不自在,矮小的身子配上光头,活像庙里的小和尚。
梁伯倒是精悍了几分,短短的白色头发将他衬托的凶悍异常,虽然年老,但是眼神摄人,行伍之色开始凸显。
黄阿贵是平添猥琐圆滑,走路缩头缩脑,眼神西处飞瞟,看着倒像个小偷。
“哈哈哈哈。”
几人莫名就开始对视,互相嘲笑,此起彼伏的笑声让带着瓜皮帽的路人连连回首,冲散了街上压抑沉闷的气氛。
梁伯快走了几步,瘸腿也甩不开几个憨货,看见身旁的一家成衣店,索性抓着陈九的胳膊就走了进去。
这家“永昌隆”成衣铺店面很小,满墙挂着的不是苎麻裤或者棉服,而是带着标志的铁路工服,浆洗的很干净,偶尔有些补丁。
黄阿贵跟在身后看了一眼,低声给两人解释:“这家专收死人衣裳,改改针脚比新布还结实。”
太平洋铁路公司发的工服质量不错,棉质的,用料很扎实,比很多华工自己的衣服要好,所以很多人日常也都穿这个。
陈九的指尖掠过另一侧墙的一排长衫,果然,袖口内衬还有很淡的暗红污渍,不知道是不是血留下的。
老板从柜台后面站起来,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几人,手下意识地就要往柜台底下伸去,看见黄阿贵的脸才放松下来。
“老黄你怎么把辫子剪了?!”
“这几位是……”
黄阿贵没给老板说太多,嘱咐了几句让老板去拿新衣。
梁伯打断了他的动作,说道“拿几样旧衣服吧,挑着成色好的。”
说罢他给陈九使了个眼色,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刚来,不宜穿得太招摇。
老板应了,手里的皮尺划过陈九的上半身:“身长二尺七,放半寸余量。”
梁伯执意要换回土布对襟衫,给三人都选了身黑色扎实的衣服,换下了扎眼的靴子。
又给陈九挑了顶白色黑边的草编礼帽,不容他拒绝,首接给他戴上了。
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年轻人,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满意。
好小子,有些风采!
陈九则还以颜色,给老兵戴上了一顶黑色毛毡的帽子,内衬是皮的,不便宜。
当几人走出成衣铺时,陈九看着跟老家有几分熟悉的街道,内心突然涌出近乡情怯的忐忑。
该来的总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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