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边店铺很多,有服装店、鞋子店、还有肉铺、卖吃食的,很是丰富。
看着满街的中文标语,陈九一行人顿感亲切,脚步都不自觉放慢了许多。
两街交汇处的空档,大概几十个华工聚集在这里,或蹲或坐,穿着大都一致的工作服,不知道在干什么,气氛有些低沉。
黄阿贵顺着陈九的眼神看过去,语速突然加快,每个字都裹着鱼内脏的腐臭:“铁路去年贯通时,五千华工像撒豆子似的滚下山。白鬼铁路公司赖了三个月工钱,转头就在《纪事报》登告示说华人抢饭碗。”
他踹开挡路的破木箱,露出底下发霉的招工启事——“诚聘筑路工”的墨迹早都成了鬼脸。
“今年九月铁路完工,我们就全部都没活干啦。”
“他们聚在那里,是想等着码头来找人卸货呢。”
“看见那铁皮屋顶没?”他拽着陈九拐进暗巷,指缝里渗出冷汗,“原本是华工宿舍,上月被改成了羁押所。修铁路摔断腿的老林头,就吊死在那根烟囱上。”
血腥味突然浓起来,陈九的靴底踩到了粘稠的东西。黄老西摸出火折子一晃,满地都是鸡头鸭爪——身旁猪肉档的铁钩子上还挂着半扇猪肉。“如今铁路上的兄弟,三成在指望着码头开工,五成满处晃荡,要不在罐头厂要不在成衣厂,或者干脆在洗衣店,钱数不到之前的一半。”
他踢开一只死老鼠,“剩下两成像我这样,靠给新来的同胞指路混口饭吃。”
“狗日的白鬼,在铁路上挣钱的时候,这也要扣那也要扣,住宿伙食、工具使用费,样样都要扣,最后到手不到足数的三分之一。”
“去年兄弟们闹了一阵,才给提高了一点。”
“几个带头的被爱尔兰的白鬼整整欺负了一年。”
黄阿贵像是变了一个人,全然无了刚才圆滑的笑意,话变的又多又密,像是要把全部的不满倾诉出来。
“从铁路上下来之后,我就和兄弟伙一起在南滩寻饭吃。”
“辫子税、呼吸税、走夜路税..."他喉咙里滚出冷笑,残缺的牙咬得咯吱响,上礼拜卖云吞面的阿彩,就因少交五美分空气清洁费,被扒了裤子当街剪辫子。”
“这帮狗日的就是欺负我们。”
“这世道,白鬼的鞭子抽过来时,总得有人当挥鞭的,有人当挨抽的。”他回头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陈九和梁伯,“区别是今天交的买路钱,够当几天挥鞭子的。”
陈九和旁边的梁伯对视一眼,具都看出了彼此眼里的意味。
果然三藩也没什么两样。
陈九出声问道“那没有人反抗吗?”
黄阿贵突然沉默了,眼神有些怪异地看了一眼陈九和他身后的众人。
瘸子、瞎眼小子、女人、老人、还有黑番。
他壮着胆子问道“你们是来投奔哪个社团的吗?”
梁伯突然插嘴,“你放心大胆地说,我们是从鸟粪岛逃出来的,也是刚刚过来,举目无亲的。”
黄阿贵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言语间仍有些犹豫。
陈九又弹出一枚鹰洋。
黄阿贵迟疑片刻,还是接过钱,看了看西周,壮着胆子开口,“现如今不比之前了,好多强人拉帮结派,搞了许多什么宗亲社,同乡会,还有什么行业保护会。”
“一开始我听说都还好,互相帮忙什么的,那时候我还在铁路上工,听到消息还有些后悔没赶上。”
黄老西的牙突然陷进阴影里,有些感慨:“你可知上个月沉进海湾的那具尸体?”屋檐滴落的脏水在他额角划过,“这是一个什么洗衣行业保护会做的,就因那几个后生的洗衣店不肯交'平安银',还敢和他们动手。”
陈九的拇指无意识着银元边缘的齿痕:“行业会不是给老乡撑腰的?”
“撑腰?”黄老西突然嗤笑出声,”一开始说的好听,后来就开始各种要钱,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们现如今也人多了,得罪不起。”
“还有些同乡会更狠,收钱时说能保你家小平安,转头就把你闺女卖到内华达的窑子抵债。”他解开衣襟露出肋下的刀疤,皮肉翻卷的伤口竟被缝成蜈蚣形状,“这就是去年得罪一个人的下场,我拜托他给家里寄信,结果这狗娘养的昧了我的钱,我带着工地上的兄弟找上门去还被他们那个社团围起来打,还挨了一刀。”
“他们在唐人街开了鸦片馆,听说每天都成麻袋装钱。有些活不起的烂鬼就跑去他们混饭吃。”
“不过也有好的了,现如今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抱团总归有好处的。就是总有那种捞偏门的强人带头欺负人。”
陈九默默听着,突然问道:“我来这里听说一个叫致公堂的?他们……”
黄阿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开始后悔给这帮人说这么多,他犹豫少许继续开口说道:“每月初一,他们的人在圣玛利亚教堂后巷发米。”
他内心开始猜测这些人就是洪门从国内找的人,心里暗暗叫苦。
一开始就猜错了!
真是信了这帮人的鬼话,什么逃工?狗屁,哪里的逃工拿着刀枪棍棒大摇大摆的。
他几乎认定这帮人就是洪门的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带路,却是一句闲话也不肯多说了,生怕跟这些帮派背景的人沾上关系。
洪门!那是多大的威风,从国内到三藩,有哪个没听过洪门的名号。
起个名字叫“致公堂”就以为他不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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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蒸汽弥漫的洗衣作坊,潮湿的砖墙上突然现出几个隐蔽的汉字招牌。黄老西掀开某间窝棚的门帘时,微风混着霉味扑面而来,二十几张二层竹床挤在大通间里,塞得密密麻麻。门口拴着的铜铃随海风叮当作响。“月租五美元。”他踢开墙角打翻的痰盂,露出床底,“贵重物件放这儿,东西丢了不管。”
“你们人多,隔壁还有一间,两间价钱翻倍。”
“这乱得狠,夜里若听见铃响,抄起床底砍刀就对了。”
陈九皱了皱眉头,没多说什么,他早定了主意要去唐人街,如今这里不过是暂时歇脚,忍忍便罢了。
“先住几天,两间都要。”他从腰间袋子里取出两块银币首接递给黄阿贵,没有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
“有吃食吗?”
黄老西摸了摸手里的墨西哥银币,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还有的赚,声调终于轻快起来:"这的冯老板是我过命兄弟,他的叉烧饭里可是实打实的肉。"
“我这就去吩咐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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