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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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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啊,藏宝不如藏卵。”老兵甩出陈九藏在窝棚床下的玉玦,小小的一块青白色玉片又回到陈九手上。

陈九攥紧玉玦边缘的豁口,手指内圈四个小楷:“致公堂丁卯”。他忽然抬头:“你识得这字吗?”

梁伯正用刀给一个长木棍削一个切口,以换掉自已短矛的柄,木屑混着答话溅出来:“大概是洪门的切口?死掉的那后生仔漏过风,家里长辈给他的信物。”

“既然给你了你就留着!逃得出这片焦糖地,老子带你去找天地会的兄弟摆香堂。”

砍刀猛地劈开空气,他接着说道“还剩三十六个能提刀的,十一个挂彩的,十四个囫囵老弱。死掉的无算。”

“剩下的都跑啦!”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远处传来铁锅坠地的哐当声,夹杂着阿昌台山话的咒骂。

“米盐分装在褡裢里,包上油布!你快去带人去拉马车……”

梁伯的靴跟碾过满地碎屑。

“走,同我去伺候白鬼——(啐了口血沫)只有你跟白鬼出去过,眼珠子比这帮食蔗渣的醒目。”

————————————

甘蔗田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两个被捆得结实的西班牙人跪在人群中间。制糖厂的技工安德烈斯不停地发抖,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另一个长着八字胡的守卫则低垂着头,嘴唇发白,不时偷瞄左右。

两人用西班牙语快速交谈着,语气越来越急促。虽然没人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那种濒死野兽般的恐惧,却不需要翻译就能感受到。

梁伯的矛插在火堆旁,木柄缠的麻布被热浪掀得簌簌响。

西班牙守卫的银纽扣在火光里反光。

“老实点!”梁伯踢了一脚,粤语混着嘶哑的声音砸过去。技工的蓝眼珠缩成针尖大,喉头滚出一串颤音,镶金牙的嘴里溅出“Por favor, déjame ir!”。

“地图。”

阿昌拿过来一大张黄纸,那是从监工房找来的地图,

梁伯拄着枪站在火光中,浑浊的眼睛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他用手指了指海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已,做出划船的动作。

安德烈斯浑身一颤,目光闪烁。他似乎明白了梁伯的意思,但装作不懂。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黑奴们拖着铁链围成半圈,阿昌突然啐了口唾沫,黄痰精准落在他的靴子上。

安德烈斯抽搐着抬起未烧伤的右眼,瞥见远处甘蔗田里竖起的竹竿——上面插着三个熟悉的头颅。

凌晨的风卷着火星掠过,梁伯明白了他不肯说,抓起一把热灰抹在俘虏颤抖的嘴唇上。

“?Madre mía!(我的圣母啊!)”

旁边的八字胡突然抬起头,眼中闪过恐惧。他张嘴似乎想喊什么,却被强忍着疼痛的安德烈斯狠狠瞪了一眼。

阿昌一脚踹在他后腰上:“别老叽里咕噜的!你们总得会比划!”

安德烈斯痛得蜷缩起来,他突然尝试用蹩脚的英语说:“death, I help。”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梁伯愣住了,转头看向陈九。陈九注意到,当他们显露出对英语的困惑时,安德烈斯眼里闪过一丝轻蔑。

真是可悲,满是华工的甘蔗园,除了死掉的胡安竟然再没有人会说粤语。

往常挂在嘴边的“快去工作!”、“懒惰的猪!”倒是说得很平常。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八字胡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微不可查的喜悦。安德烈斯却暗暗掐了他一把,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九心里一动。他上前一步,示意阿昌把地图放在地上,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西班牙文。

他指着地图,又指指大海。安德烈斯故作茫然,但额头的青筋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八字胡在同伴的威胁下虽然不敢说话,但当远处又传来一声马嘶时,他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他似乎在进行剧烈的思想斗争,眼睛不住地瞟向远方。

陈九咬牙,在地上画了条简易的船,边画边指着远处。这次,八字胡再也按捺不住。他猛然挺直了身子,用力点头,指着东南方向的一块小标识,然后伸出手指,屈指数了三下。

安德烈斯勃然大怒,用西班牙语低声咒骂。但八字胡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在地上疯狂地比划,不时回头望向山路的方向,再看看天色,脸上写满了急切。

陈九看着他的反应,心里突然一颤,一种可怕的猜想浮现在他的脑海:是了,今夜闹这么大,恐怕很快就有差役或者当兵的要来了。而这个八字胡,显然更害怕华工们一怒之下杀了他,也不愿等人来“救”他。

他在地上迅速画了个小岛。八字胡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点头,甚至跪直了身子向前探来。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陈九冰冷的眼神时,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马蹄声再次传来。八字胡彻底慌了,他用头猛撞地面,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话,像是在求饶。

安德烈斯突然开口,急促的西班牙语里带着几分威胁。八字胡脸色煞白,但很快又抬起头,眼里满是决绝。他用手指了指自已的脖子,然后向东南方向一指,意思再明显不过——带路,或者杀了他。

陈九眯起眼睛。死到临头还想玩心眼的安德烈斯,和已经彻底崩溃的八字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蹲下身,直视安德烈斯的眼睛,用刀尖指指他的喉咙,然后向东南方向一指。

空气仿佛凝固了。

安德烈斯脸色发白,但还是倔强地摇头。陈九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在他大腿上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顺着裤管流下,安德烈斯发出一声闷哼。八字胡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用手指向东南方。他一边比划一边发出“嘘嘘”的声音,还做出隐藏的手势。

那里,一定有他们的秘密。

正此时,一个老华工骑着大马气喘吁吁得跑进来,两个俘虏瞥见大门处冲进来的老华工,满脸的绝望和不可思议。

老周几乎是死死抱着马脖子回到火堆前,裹脚布绞在了鞍桥上,露出紫黑的断趾。

显然他没怎么骑过马。

“换人!”梁伯要去扯缰绳,老周却挣扎着坐正,龟裂的嘴唇迸出句台山土话:“当年打清妖,火轮船都坐过,怕只畜牲?”他反手抽下束裤的草绳塞进马嘴当嚼子,两腿一夹,公马疼得扬蹄嘶鸣,驮着他再次撞进夜幕。

梁伯突然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他蹲下来,仔细看着两个西班牙人的反应——刚才那种眼神,那种带着期待的躁动,无一不在说明一个事实。

“要赶快走了,”他沉声说,“我派了两人骑马在大路边躲着,每隔一刻回来一次。白鬼这个反应,追兵肯定很快就到。这么大的火,不可能没有反应。阿九,你觉得要多久?”

陈九皱眉想了想:“我拿不准,但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夜里都在睡觉。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出发了。”

“那还等什么!”阿昌急了,“赶紧上路!”

梁伯冷哼。

“你以为先跑就能保命?呸!白鬼有的是马!吃的是牛肉干,饮的是红酒,追起人来快过七月台风!我们拖两袋米,多喘三口气——”(突然拽过陈九的衣襟,露出他身上的疤)“这找来的吃的喝的、烂铁锅,是拿来救命的!人人伤得这么重,能熬过三日路?”

“十年前咱们突围,圣兵饿到啃皮带,照样砍翻绿营!为何?轻装!可如今——”(猛戳地图上标出大概方向的小岛)“这条退路不是娘胎!沿着海跑,没有饭吃,没铁锅煮水,你屙尿饮吗?”

他骂起了劲儿,突然揪住一个身旁路过的往怀里狂塞玉米的小子,玉米粒从指缝漏下。

“贪!老弱背粮,青壮押后——裹脚布缠紧些,哪个包裹散开引来白鬼,老子亲手剁他包袱!”(刀背敲响铁锅,震落檐上死灰)“记住!多往怀里揣一袋米,少活半炷香,要命还是要饱,自已同阎王倾!东西全都集中一起归置!”

“等一下,”陈九一直观察着地上的两个俘虏,突然拦住怒发冲冠的老兵,“这两个人刚开始没那么慌,咱们要跑了还能追得上咱们吗?”他紧盯着安德烈斯的脸,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猎犬!没准他们有猎犬!”

那个独眼佩德罗的黑狗平日里没少啃人血。

此话一出,几人的脸色都变了。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陆地上,再快的脚程也甩不开猎犬的追踪。

“怎么办?”阿昌强行压低着声音轻声问。

陈九指向东边:“从甘蔗园的大门出去,跑一盏茶的功夫有个悬崖。悬崖下是海湾,水流很急,能冲淡我们的气味。顺着海湾走,说不定能找到渔船。”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路?”阿昌没忍住问。

“今夜胡安带我去镇上,就是从那边走的。海水离得不远,那处崖应该不算高,赌一把了,如今也没得选。”陈九说着,已经开始打手势示意背后站着的卡西米尔行动。他做了个拉绳子的动作,做了好几次,卡西米尔点头,立即带着几个黑人兄弟快步离去。

众人沉默着对视一眼,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

阿昌主动带着几人端着枪爬到了大门栅栏的高处警戒。

梁伯迅速催促起搜集物资的队伍。十几个女工分头行动,不断地翻找来食物和能充当药品的东西,阿萍和王婆检查之余带着女人们撕床单做绷带,指挥着大家把伤员放在拉甘蔗的马车上。

陈九行动不便,跟着少年们一起把找到的东西开始分类整理。

陈九看着忙碌的众人,心里暗暗着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这些咸肉要带上,”他指着厨房搜出来的食物,“泡了盐的耐放。把那边的甘蔗糖也装些,补充体力。”

黑人带着几个华工搜寻绳索回来了。他们把晾衣绳、拴马的缰绳,甚至是捆甘蔗的麻绳都收集起来。陈九仔细检查每一根绳子的结实程度,挑出最粗的几根。

梁伯带着人从仓库又抬出来几个木箱,陈九看了一眼,惊喜异常。

终于,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收集齐了。梁伯让大家把紧要的物资分散开,每个能走动的人都背上一些。剩下的全部装车,由马拉着。

陈九环视四周,确认没有遗漏,他知道接下来的路有多难走。

那条白鬼指出来的小岛固然是希望,但悬崖险峻,能不能找到渔船,如何面对后续的追兵,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梁伯拄着矛背着枪走过来:“那这两个西班牙佬呢?“

陈九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俘虏,眼神一冷。他指了指八字胡,又指指前方的路,然后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梁伯心领神会,枪托重重砸在安德烈斯的后脑。满脸油光的技工一声不吭倒在地上,陈九上前,匕首直直地捅进心窝,八字胡被吓得直发抖。

拉上仅存的一个俘虏,众人开始迅速撤离。

来到异国他乡,受尽折磨,终于是自由地走出这个甘蔗园了。

哑巴和阿福馋着陈九在前面带路,伤员和老弱妇孺在中间,几个身强力壮的断后。卡西米尔带着他的人守在队伍两侧,虽然不能交谈,但他们默契地保持着队形。

卡西米尔也深知,在这种情形,不团结的话死路一条。

八字胡被五花大绑推搡在侧面走。

长长的人队在月光下蜿蜒前行,像条挣扎的巨蟒。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陈九不时回头观望,远处的火光还在跳动,但已经看不清甘蔗园的轮廓了。他举起右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已经到了。

“九哥,铁路...”

客家仔阿福突然拽住他的衣角。

————————————

他们穿过最后一片甘蔗田,咸腥的海风突然扑面而来。悬崖在黑暗中慢慢中显形,二十米高的岩石断崖垂直劈入加勒比海。

陈九俯身检查悬崖,借着月光能看见下面有一条窄窄的礁石带。他取出绳子在手里试了试韧性,这是最后挑拣出的船用缆绳,结实得很。

七十一个逃亡者在崖边平台上挤作蚁群。

”打桩!”梁伯挥动木矛,几名单独挑出来轻伤的汉子立刻抡起手里的工具——这些本该用来收割作物的铁器,此刻正在距离岩石几米外的地上楔入粗木桩。

“打结实些,别让人白白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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