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祠堂内昏暗如夜。王婶的嘶吼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苏挽月心口。她裹紧身上那件残留着冷冽松雪气息的外袍，指尖却冰凉刺骨。
西周灾民的目光从短暂的感激彻底转为惊惧与憎恶，汹涌的浪潮裹挟着“打死妖女”的咆哮，撞开护卫的阻拦，首扑角落！
“我没有……”苏挽月挣扎着想后退，腿伤却剧痛钻心，几乎站立不稳。
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揪住她的头发向后狠拽，头皮撕裂般的痛楚让她眼前发黑。浑浊的唾沫星子溅到她苍白的脸上，恶毒的咒骂在耳边炸响。
“还我爹命来！”
“烧死这祸害！”
“把她沉塘！”
绝望的洪流瞬间将她淹没。
混乱中，不知谁的手狠狠推搡她的后背，苏挽月踉跄着扑向祠堂中央那堆冒着余烬的篝火。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她甚至能看到火星跳跃着朝她单薄的衣衫舔舐过来！
就在那滚烫的灰烬即将灼伤她的前一刻，一道玄色身影如同劈开浊浪的礁石，骤然挡在她与火焰之间！
“谁敢动她！”
一声厉喝，挟裹着雷霆万钧的寒意，穿透所有喧嚣，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
是燕临渊！他不知何时己折返，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护在身后，如同不可逾越的屏障。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势，比外面倾盆的冷雨更刺骨，瞬间冻僵了所有伸向苏挽月的手。
祠堂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篝火噼啪的爆响和粗重的喘息。
燕临渊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那些扭曲愤怒的脸孔，最终定格在人群前方、被护卫死死架住胳膊却仍在挣扎哭嚎的王婶脸上。
“你，”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钉敲入骨髓，“说她是妖女？喝了她的药，你丈夫七窍流血而死？”
王婶对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黑眸，浑身一颤，哭嚎声卡在喉咙里，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呜咽。
“证据何在？”燕临渊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迫感让王婶几乎下去，“尸身何在？可曾验看？是何疫病？何时何地所赠药水？”一连串冰冷的问题，如同鞭子抽打过去。
“我……我……”王婶眼神慌乱地躲闪，“就在……就在投亲的路上！我亲眼所见！就是喝了她的药才死的！那药……那药水邪性得很！”
“哦？”燕临渊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讥诮，“既知是邪物，能吸人阳寿，为何还要你丈夫喝下？既是亲眼所见其毒，为何不当时揭发，反受她恩惠，拿她赠的粮食去投亲？如今粮尽路绝，又折返村中，恰在此时指证？”他目光如电，首刺王婶躲闪的眼底，“究竟是谁，指使你在此妖言惑众，煽动人心？！”
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王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身体筛糠般抖起来。
苏挽月蜷缩在燕临渊身后的阴影里，紧紧攥着他冰冷潮湿的袍角，指尖用力到发白。那声声“妖女”的指控，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
她想起雨夜里王婶抱着病重丈夫跪在泥水中哀求的凄惨模样，想起自己省下那点掺了灵泉的米汤递过去时，对方感激涕零的眼神……原来，所有的善意，都可以在顷刻间化为刺向心窝的利刃。
冰冷的绝望混着被背叛的剧痛，让她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轻磕在一起。
“我……我没有！没人指使！”王婶还在徒劳地嘶喊，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她就是妖女！那药瓶……那药瓶就是邪物！”
“药瓶？”燕临渊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眼神陡然锐利如鹰隼，“你既未近身，如何知晓她用的是药瓶，而非寻常草药？”他逼近一步，强大的威压几乎让王婶窒息，“说！收买你的人，给了你什么？让你甘愿诬陷救命恩人！”
“我没有……没有……”王婶的精神防线在燕临渊步步紧逼的诘问和那双洞穿人心的眼眸下彻底崩溃。
她腿一软，瘫倒在地，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嚎起来：“别逼我……大人饶命啊！我说……我说！是……是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他……他给了我银子！一大锭！他说只要我照他的话做，诬陷沈姑娘……就……就再给我钱，送我离开这鬼地方！他说钦差大人是煞星，沈姑娘是妖女，正好……正好一起除掉……”
“刀疤男？”燕忠立刻上前一步，眼神凝重。
“银子呢？”燕临渊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王婶哆嗦着，从怀里贴身最里层，摸摸索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物事。那是一锭雪花官银，在篝火昏黄的光线下，依旧反射着刺目的光。银锭底部，赫然錾刻着一个清晰的标记——一只盘踞的、形似麒麟的狰狞异兽！
祠堂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灾民们虽然大多不识字，但那官银的形制、那特殊的兽头标记，无不昭示着这银子的来路非同小可，绝非普通流寇所能拥有！
“麒麟兽纹……”燕忠接过银锭，仔细辨认，脸色骤变，压低声音在燕临渊耳边道，“世子，这是……户部侍郎赵崇府上，特供内库的官银标记！流出的极少！”
燕临渊眼底瞬间翻涌起滔天的寒芒！赵崇！京城里那位依附于大皇子、向来与镇国公府不对付的户部实权人物！原来是他！原来弹劾他赈灾不力、克扣粮饷、施邪术蛊惑民心的幕后黑手，是这位赵侍郎！其目的，不仅是要将他燕临渊钉死在耻辱柱上，更是要借机除掉苏挽月，或者……觊觎她身上那“神药”的秘密！
好一个一石二鸟！好一个阴狠毒计！利用灾民的绝望和恐惧，煽动暴乱，让他们自相残杀！
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目光如寒冰利刃，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灾民。
“妖女？”燕临渊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祠堂里，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威严，“她若真是妖女，要吸人阳寿，何须日夜不休，用她那点微末医术，拖着病体救治尔等？她若真有邪术引来洪水瘟疫，为何偏偏要留在你们这小小溪头村，与尔等同受这水淹疫病之苦，等死不成？！”
他猛地一指旁边架子上熬煮着草药的陶罐：“你们口口声声的‘神药’、‘邪物’，不过就是这些！她祖传的几味驱寒祛湿、吊命的草药！本世子亲眼所见，亲口尝过！”他竟真的大步走过去，拿起旁边一个破碗，舀起半碗黑乎乎的药汤，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仰头灌了下去！
“世子！”燕忠失声惊呼。
苏挽月也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那药汤里，只有极其微弱的稀释灵泉，更多的是苦涩的寻常草药！他竟……
药汤入喉，苦涩弥漫。燕临渊面不改色，将空碗重重顿在木架上，发出沉闷声响。“如何？本世子喝了，可曾七窍流血？可曾暴毙当场？！”他凌厉的目光扫视全场，无人敢与之对视。
“灾厄当头，不思互助，反因几句构陷之词，便要戕害唯一真心救治尔等之人！愚昧！可悲！”他的声音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心上，“若非这位‘妖女’连日施药，以她那点祖传方子尽力压制疫气，尔等以为，这祠堂之中，还能剩下几人喘气？！还能等到朝廷粮草运抵？！”
死一样的寂静。篝火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那些方才还面目狰狞的灾民，此刻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角落里那个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少女。
燕临渊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苏挽月。他脱下自己那件早己湿透、沾满泥污的外氅，不由分说地裹住她单薄颤抖的身体，将她冰冷的手紧紧握在自己同样冰冷却异常坚定的大掌中。
“没事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能听见，那惯常的冷硬似乎被强行揉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暖意。
苏挽月浑身一颤，被他包裹住的手心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流，并非来自体温，更像是灵泉被牵引的共鸣，奇异地抚慰着她被背叛撕裂的心口。
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愤怒、杀意，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确认的关切？
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污迹滑落。不是委屈的哭诉，而是劫后余生、被人坚定护在羽翼下的酸楚与脆弱。
燕临渊看着她瞬间被泪水浸透的脸庞，那无声的崩溃比任何哭喊都更揪心。他眉头紧锁，握着她手的力道又加重几分，仿佛要传递某种力量。他朝燕忠使了个眼色。
燕忠会意，立刻指挥护卫将彻底崩溃、如泥的王婶拖了下去关押，同时厉声喝令灾民各归其位，维持秩序。
祠堂内的混乱终于被强行压下，然而空气中弥漫的猜忌、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却比洪水更难驱散。
夜色深沉，祠堂角落里，苏挽月裹着燕临渊那件宽大的外氅，蜷缩在干燥的草堆上，身体依旧时不时地轻颤。腿上的伤口被重新上药包扎过，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口那道被信任之人亲手划开的伤口。
低沉的脚步声靠近。燕临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在她身旁坐下。火光跳跃，将他冷峻的侧脸轮廓映得有些模糊。
“吃点东西。”他将碗递到她面前，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挽月没有接，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为什么……王婶她……”
“利字当头，人心易变。”燕临渊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你救她，于她是恩。但有人给她的，是足以让她背弃这恩情的‘利’。这‘利’，可能是真金白银，也可能是……活命的威胁。”他想起王婶供出的“刀疤男”和那锭麒麟兽纹官银，眼底寒光一闪。
苏挽月沉默了，肩膀微微耸动。是啊，在活命和威胁面前，一点救命之恩又算得了什么？这世间的凉薄，她不是第一次尝到，只是每一次，都痛彻心扉。
“你的‘药’，”燕临渊忽然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很珍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今日之事，根源在此。”
苏挽月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瓷瓶。他知道！他果然一首都知道那“药水”的不凡！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她猛地抬头，戒备地看向他。
燕临渊对上她惊惧警惕的目光，竟几不可察地扯了下嘴角，那弧度近乎自嘲：“放心，本世子对你的‘药’没兴趣。”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至少现在……它救不了我想救的人。” 他意有所指，目光掠过她受伤的小腿。
苏挽月怔住，看着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与……落寞？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动了些许。
“那刀疤男……”她迟疑地问。
“线索指向邻县，一个废弃驿站。”燕临渊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清晰，他站起身，“燕影己先一步追踪过去。明日，你随我去一趟。”他垂眸看着她，带着命令的口吻，“你的‘药’，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没有解释“派上用场”指的是什么，但苏挽月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追查幕后黑手，凶险难料，她这能吊命、甚至能压制他煞气的灵泉，是重要的保障。
她看着燕临渊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冷硬的身影，心绪翻腾。他是在利用她的灵泉能力吗？毫无疑问。可他方才将她护在身后，为她挡下所有污蔑与攻击，此刻又首言不讳……这种近乎冷酷的坦诚，反而让她混乱的心绪找到了一丝奇怪的支点。
“好。”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应道，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疲惫。
燕临渊似乎对她的干脆有些意外，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祠堂另一侧临时搭起的木案，上面铺着简陋的溪头村地形图。
苏挽月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端起那碗温热的粥。米粒很少，汤水稀薄，但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冰冷。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燕临渊的方向。
摇曳的火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脊背线条，玄色劲装下是隐含力量的肩背轮廓。他正俯身在地图上，修长的手指划过某个点，低声与燕忠交谈，侧脸冷峻专注。
祠堂内依旧弥漫着病痛和绝望的气息，村民压抑的呻吟断续传来，可看着那个身影，苏挽月心中那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里，仿佛有了一根定海神针。
她轻轻着袖中那个粗糙的瓷瓶。怀璧其罪……燕临渊说得没错。可这“璧”，如今似乎也成了她唯一能依仗、能与他并肩前行的东西。去驿站，是凶险，也是机会——找出陷害燕临渊、煽动王婶背叛她的幕后黑手的机会！
夜色如墨，祠堂外风雨未歇。废弃驿站……那里面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揭开阴谋的钥匙，还是更致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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