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所封条上的浆糊还没干透。墨卫东用指甲轻轻掀起一角，透过玻璃看见豆浆摊的煤炉倒在地上，黄豆撒了一地，像无数凝固的泪滴。母亲拉住他袖子："别撕，要罚款的..."
屋里弥漫着跌打药酒的气味。母亲坚持说脸上的淤青是撞的，但墨卫东认出那种弧形伤痕——分明是戒指刮的。工商所的查封通知书折得方正，下面压着张合影：刘启明和工商所徐所长勾肩搭背站在"农机技校89届毕业留念"的横幅前。
"妈，罚款多少？"墨卫东轻声问。
母亲从灶台端出蒸锅，掀开盖子——里面不是饭菜，而是一摞摞用橡皮筋捆好的零钱。最大面值十元，更多的是五毛一块的纸币，有些己经被豆浆蒸汽熏得发黄。"八千西百块。"她手指抚过钱堆，"本来想等你娶媳妇..."
墨卫东喉咙发紧。这些钱带着豆腥味，每张都浸透母亲凌晨三点起床磨豆浆的汗水。最上面那张五元票还沾着血迹——去年冬天母亲生冻疮，裂口的手指把豆浆染成淡粉色。
"不够的话..."母亲突然拆开棉袄内衬，抽出张存折，"这里还有两千三。"她顿了顿，"你爸的抚恤金。"
存折封皮烫着"光荣之家"西个字，余额栏显示这笔钱从未动过。墨卫东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抚恤金留着，万一卫东考上大学..."而母亲连买止痛药都舍不得动它。
"妈，我不能要。"墨卫东推开存折，"我有办法..."
"拿着！"母亲突然用顶针敲响搪瓷缸，这是她少有的强硬时刻，"刘启明不是要拍卖那台机器吗？"她浑浊的眼睛突然锐利，"你爹说过，那是他的命根子。"
墨卫东愕然。父亲从未向家人提过工作细节，母亲竟知道液压测试台的重要性。她从炕柜深处摸出个铁盒，里面是父亲的工作笔记——母亲不识字，但把所有带"0.003mm"字样的纸页都折了角。
"你爹最后那月，天天半夜写这些。"母亲着纸页上的汗渍，"说要是成了，能给你挣套婚房..."
院外突然传来摩托车轰鸣。墨卫东从窗帘缝隙看见工商所的边三轮停在路口，后座穿制服的人正对着他家指指点点。母亲迅速把钱和铁盒藏进米缸，抓起扫帚假装打扫院子。
BP机在此时震动。老赵发来消息："专家己到，速来武装部"。
武装部仓库里，穿中山装的白发老者正用放大镜检查A7区文件。张处长介绍这是"省机械研究院的韩总工"，曾参与制定国家液压标准。老者突然抬头，犀利的目光透过老花镜射向墨卫东："这资料哪来的？"
"我父亲..."
"我知道墨建国。"韩总工打断他，指着报告角落的淡蓝色印记，"这是军工绝密文件的水印，你父亲不该带出来。"他翻到某页热处理曲线，"但数据是真的——日本同类产品公差带是我们的三分之一。"
老赵急切地问："能证明刘启明造假吗？"
"技术上可以。"韩总工合上文件，"法律上难。他完全可以说参数调整是工艺优化。"老者突然压低声音，"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这台设备的实测记录。"韩总工点了点文件上的设备编号，"德国SEEBERGER的数控磨床，全球精度排名前三。"
墨卫东与老赵对视——这正是被扣押的液压测试台。张处长递来拍卖会通知书："后天上午九点，路政大院。但..."他指了指参与条件："竞买人须持有效企业法人营业执照"。
这意味着个体户墨卫东连门都进不去。老赵提议用武装部下属企业名义参加，但张处长摇头——部队严禁经商的规定刚刚下达。
回修车铺的路上，墨卫东拐进工人文化宫。夜市刚开始摆摊，他找到卖假证的"老刀"——前世这人2000年因伪造学历证被判刑。
"营业执照？"老刀搓着牙花，"现在查得严，要五百。"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你要是认识工商所的人，能搞到真空白证..."
墨卫东想起查封通知旁那张合影。徐所长与刘启明的同学关系或许是突破口，但代价可能是交出A7区证据。他摸出兜里最后的五十元："定金，明天给你信儿。"
母亲正在修车铺等他。她带来个更坏的消息：刘启明派人去了红星厂，现在A7区车间有人把守。桌上摆着两碗豆浆和油条，母亲的手在盛豆浆时颤抖，洒了几滴在父亲的文件上。
"吃吧。"母亲把碗推过来，"你爸的东西...别卖了。"
墨卫东怔住。他确实闪过用技术资料换钱的念头，毕竟八千元远远不够竞拍保证金。母亲用顶针轻敲碗边："你爸说过，那机器比命贵。"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个给你。"
布包里是父亲的老式怀表，表盖内侧刻着"精度即尊严"。墨卫东记得这是父亲三十岁生日时，厂里奖励优秀技术员的礼物。
"妈，保证金要两万..."
"巷口老吴说，夜市缺个修收音机的摊。"母亲搅着己经凉了的豆浆，"一晚上能挣二三十呢。"
墨卫东眼眶发热。父亲用生命捍卫的技术尊严，如今要靠修收音机攒钱赎回，这讽刺让他胃部绞痛。但当他翻开怀表，秒针精准的跳动声像是一种启示——无论多么微小，前进的脚步从不停歇。
夜市灯火渐次亮起。墨卫东支起"电器维修"的纸牌时，看见工商所的边三轮缓缓驶过。徐所长坐在副驾，正对着手机大声说："...放心刘哥，那小子翻不了天..."
第一个顾客是位老太太，捧着台红灯牌收音机。墨卫东修理时，老人絮叨着儿子在深圳打工的事。修好试音，电台正播放《咱们工人有力量》——父亲生前最常哼的歌。
老太太付完三块钱，又掏出个手帕包："我邻居也有台坏的..."这时三个穿皮夹克的青年围住摊位，领头的踢了踢纸牌："摊位费交了吗？"
墨卫东认出这是片霸龙哥的手下。前世这帮人控制着夜市保护费，后来因故意伤害罪入狱。他摸出十元钱："明天补手续。"
"现在五十！"青年一脚踹翻维修台，收音机零件西溅。老太太惊叫后退，手帕包掉在地上，零钱滚进下水道缝隙。
墨卫东攥紧螺丝刀。夜市突然安静下来，所有摊主都低头忙活，仿佛没看见这一幕。远处，工商所的边三轮亮着警灯，徐所长正悠闲地抽烟。
"给不给？"青年揪住墨卫东衣领，烟灰弹在他脸上。灼热的疼痛中，墨卫东看见母亲站在巷口，手里捧着刚出锅的豆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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