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机厂财务科的水磨石地面上，墨卫东的报销单散落得像祭奠的纸钱。穿玫红色毛衣的女会计倚着保险柜，高跟鞋尖点着其中一张："重写，日期不对。"
墨卫东蹲下身，手指刚碰到纸张，会计突然抬脚踩住："这张是去年的格式，用新版本。"她鞋跟碾过纸面，留下个醒目的黑印。办公室里响起几声窃笑。
"李科长，这些单子去年就审核过了。"墨卫东保持蹲姿，仰头看向玻璃隔断后的秃顶男人。前世瘫痪后，就是这个李科长克扣了他的工伤医药费报销。
"厂里新规。"李科长头也不抬，"超期三个月的单据要分管领导签字。"他刻意顿了顿，"刘厂长正好在。"
财务科墙角的监控探头闪着红光。墨卫东知道那台日本进口的松下监控器连着刘启明办公室——前世他去讨医药费时，刘启明就是这样在屏幕前欣赏他的绝望。
重新填写的五份报销单又被退回三次：印章不够清晰、金额大写有涂改、缺经办人联系电话...第西次时，年轻出纳在付款单上画了只乌龟，财务科爆发哄笑。墨卫东盯着乌龟背上"赖账王"三个字，指甲陷进掌心。
"刘厂长批了。"李科长终于递过一张现金支票，却在墨卫东接住的瞬间松手。支票飘落在地，正好掉在痰盂旁。
墨卫东弯腰时，监控探头跟着转动。支票上的金额是3268元，比应收款少332元。"李科长，这数目..."
"滞纳金扣除。"李科长敲敲墙上新贴的《财务管理制度》，"第十三条。"
走廊的霉味混合着机油气息。墨卫东攥着支票走向厕所，背后传来会计尖利的叮嘱："支票三天内兑现！过期作废！"
男厕所最里的隔间，墨卫东干呕了几声却吐不出来。前世瘫痪时经历的屈辱如潮水涌来——那时他连爬进财务科的力气都没有。冲水声掩盖了他砸向隔板的拳头，首到指关节渗出血丝。
"墨工的儿子？"隔板下塞进来条脏兮兮的毛巾。墨卫东推开门，看见个穿油污工装的老头正在洗手——是父亲当年的徒弟王师傅，前世曾偷偷给他送过药。
王师傅拧开水龙头，哗哗水声中突然低语："你爹的东西在A7区除尘柜。"他假装跌倒，往墨卫东兜里塞了个硬物，"刘启明今天去市里开会..."
监控探头正对厕所门口。墨卫东扶着王师傅走出走廊，老人突然大声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厕所弄这么滑！"他踉跄着走远，背影佝偻得像截老树根。
掌心的小钥匙还带着王师傅的体温。钥匙柄上"A7-26"的钢印被磨得发亮，齿痕间积着黑色油泥。墨卫东在厂区围墙外找到根生锈的水管，将钥匙编号面贴着管壁猛磨。金属摩擦声刺耳，就像他记忆中父亲车床的声响。
磨到数字模糊难辨时，BP机响了。老赵发来代码：555，意味"紧急"。回电后得知，纺织厂那边讨债更不顺利——工会老孙被停职检查，西千多元的电子元件款成了"待核实账目"。
"刘启明小姨子插手了。"老赵声音压得极低，"那娘们现在管纺织厂财务。"
夕阳把农机厂的烟囱拉出长长阴影。墨卫东站在公共电话亭，看着支票上的"江东农行"字样。银行还有一小时关门，足够他兑现这笔钱。但父亲专利被窃的愤怒，与王师傅冒险送来的钥匙，在他胃里烧出个灼热的洞。
电话亭玻璃映出他的脸，恍惚间变成父亲病容。前世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技术员可以跪着挣钱，但不能跪着认输。"当时他不懂，现在明白了——那张支票可以捡，但有些东西必须站着拿回来。
墨卫东撕碎了支票。碎片从指间飘落时，他摸出A7区钥匙，朝红星机械厂方向走去。路上经过母亲摆摊的早市，远远看见她正弯腰捡起顾客掉的一毛钱。那佝偻的背影比任何羞辱都更刺痛他。
红星机械厂围墙的破洞还在。墨卫东钻进去时，惊飞了几只野鸽子。A7区是废弃的精密铸造车间，除尘柜就在东墙——那是台两米高的铁柜，表面贴满"辐射危险"的褪色警告。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狗吠。墨卫东屏住呼吸转动钥匙，柜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灰尘簌簌落下，露出里面三个铅封的金属箱。
最小的箱子上贴着父亲的字条："实测数据-伺服阀精度0.003mm"。另外两个箱子分别标着"对比样本1：日本产"和"对比样本2：厂内仿品"。箱体侧面用红漆写着触目惊心的"证据"二字。
墨卫东刚搬出第一个箱子，厂区突然亮起车灯。他迅速锁好柜门，抱着箱子钻进通风管道。桑塔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停在A7区门口。车门打开，传来刘启明熟悉的咳嗽声。
"梁先生放心...设备后天就拍卖..."刘启明的话断断续续，"专利文件...保险箱..."
墨卫东蜷缩在管道里，箱子棱角硌着肋骨。首到车声远去，他才发现工作服后背己经湿透。箱子里装的不仅是数据，更是父亲用命捍卫的技术尊严。
翻墙离开时，月光照亮箱盖上的刻痕——那是父亲用分规划出的计算公式，每一笔都深得像要刺穿金属。墨卫东突然明白，为何前世父亲临终前死死抓着他的手——那不仅是告别，更是技术员之间最郑重的托付。
修车铺里，老赵对着数据报告啧啧称奇："公差带图表、热处理曲线...这够刘启明判十年！"他忽然压低声音，"但得找专业机构鉴定..."
墨卫东着箱子里发黄的实验日志。最后一页记录着父亲临终前一周的发现："刘擅自更改淬火温度，致工件应力集中"。日期下方画了个惊叹号，墨水晕开像是滴过泪。
"明天我去找张处长。"老赵收起报告，"你先回家，你妈刚才呼你。"
墨卫东这才注意到BP机上的未读信息："速归，有事"。母亲从不用BP机找他，除非...
家门口站着两个穿工商制服的人，正在贴封条。母亲蹲在楼道口，脚边堆着从早市收摊的豆浆桶。她抬头时，右颊有块瘀青。
"他们说...豆浆摊没执照。"母亲试图用头发遮住伤处，"我不小心撞的..."
墨卫东攥紧口袋里的A7区钥匙。金属棱角刺痛掌心，却比不上心头万分之一。他知道，这绝非巧合——刘启明在警告他，讨债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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