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一中的围墙还是记忆中的暗红色。墨卫东站在校门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看着水泥墙上斑驳的榜单。七月的阳光把"1994届高考录取光荣榜"几个大字晒得发白,最顶端清华北大的学生名字己经被人用红纸重新描过,在风里哗啦作响。
"东子!这儿!"小胖子在公告栏前挥手,圆脸上挂着汗珠。
墨卫东慢慢走过去。他其实根本不需要看——382分,连大专线都差18分,这个数字像块烙铁般印在他记忆里。但当他真正站在那张泛黄的榜单前,看到自己名字确实不在任何一栏时,胃部还是条件反射般抽搐了一下。
"你爸来了。"小胖子突然压低声音。
墨卫东回头,看见父亲穿着农机厂深蓝色的工作服站在校门口,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阳光把他花白的鬓角照得发亮,那张总是紧抿着的嘴比记忆中要许多——这时候的父亲还没被查出肺癌。
"王老师等久了。"父亲走过来,身上带着机床油的味道。他看了眼光荣榜,嘴角抽了抽,最终什么也没说。
教导处铁门上的绿漆剥落得厉害。王老师从老花镜上方打量墨卫东时,他注意到老师右眼的白内障还没做手术——三年后这位班主任就会因为视力恶化提前退休。
"墨卫东啊,"王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个信封,"考虑到你家情况,学校争取到一个补录名额。"
信封里是邻市机械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专业栏写着"汽车维修与检测"。墨卫东的手指微微发抖,这张纸和前世一模一样,正是它让自己走上了汽修行业,最终在2003年开了第一家修理铺。
"学费每年两千西,住宿费另算。"王老师推了推眼镜,"明天中午前要交确认回执。"
父亲突然咳嗽起来,拳头抵在嘴边闷声道:"谢谢老师,我们回去商量。"
走出教导处时,墨卫东看见走廊拐角站着几个复读班的学生,他们校服上还留着没拆下的高考号码牌。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往这边张望——那是他前世的高中同桌张建军,明年会考上省师范大学。
"东子!"张建军跑过来塞给他一张传单,"夜校招生,高中起点本科,晚上上课不影响工作。"
传单上的油墨还没干透,蹭得他指尖发黑。墨卫东突然想起1997年那个雪夜,自己就是在夜校门口遇到的苏晓兰,她当时在等最后一班纺织厂的通勤车。
"走了。"父亲在楼梯口催促,手里的信封己经被捏出了褶皱。
校门口的冰棍摊前围满了看榜的学生。有人欢呼有人痛哭,穿的确良衬衫的教导主任正把专科补录名单贴在侧墙。墨卫东看见父亲在布告前驻足良久,最终走向了旁边的招工启事栏。
"农机厂招学徒工,一个月一百二。"父亲撕下一张表格,"明天我带你去见刘主任。"
墨卫东盯着父亲工作服袖口的机油渍。前世这个下午,他们也是这样沉默地走回家,然后在饭桌上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母亲坚持让他复读,父亲则认为专科文凭还不如早点工作。
"我去趟厕所。"墨卫东突然转身跑回教学楼。
二楼拐角处的教师办公室还亮着灯。王老师正在整理档案,见他进来似乎并不意外。
"老师,夜校...能考正规大学吗?"
"国家承认学历。"王老师从抽屉里拿出本小册子,"但你要想清楚,半工半读比复读还苦。"老人指了指墙上的挂历,"今年高考10月15号报名,你还有三个月准备。"
墨卫东翻开册子,里面夹着张夜校课程表。周三晚上的《会计基础》被红笔圈了出来——前世苏晓兰就是学的这个专业。
回家路上经过纺织厂后门时,墨卫东放慢了脚步。铁栅栏里传出缝纫机的嗡鸣,空气中飘着棉纱的味道。他数着窗户,试图找出学徒车间的位置,却被突然响起的下班铃吓了一跳。女工们潮水般涌出侧门,清一色的浅蓝工装和麻花辫,像一群游动的鱼。
"看什么呢?"父亲在身后问。
"没...就是..."墨卫东的视线扫过每一个年轻的面孔,却没有找到想见的人。他突然意识到,这时候的苏晓兰应该还在邻县的纺织总厂当学徒,要年底才会调来分厂。
晚饭是炒茄子和丝瓜汤。母亲不停往他碗里夹菜,却始终回避他的目光。厨房里飘来中药味——母亲又在熬安神的酸枣仁汤,前世他瘫痪后经常喝这个。
"专科也好,好歹算大学生。"母亲突然说,"你姑父在机械局,毕业后..."
"学汽修出来还是修车!"父亲把筷子拍在桌上,"不如首接进厂,三年就能评二级工。"
墨卫东盯着碗里的米饭。前世的自己选择了专科,仅仅因为不想待在父母眼皮底下。但这次,他清楚记得三年后国企改制的大潮会把县农机厂冲得七零八落。
"我想..."他刚开口,屋外突然传来摩托车轰鸣。
表哥阿强拎着个塑料袋闯进来:"舅!厂里急招夜班临时工,一晚上二十!"他看见桌上的录取通知书,吹了声口哨,"哟,大学生啊?"
父亲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母亲慌忙起身盛饭,却碰倒了酱油瓶,黑褐色的液体在录取通知书上洇开一片。
深夜,墨卫东躺在咯吱作响的木床上,听着隔壁父母压低声音的争吵。月光透过纱窗照在墙上的奖状上——那是他初二时得的县作文比赛三等奖。柜子上的闹钟指向十一点半,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轻轻拉开抽屉,里面躺着王老师给的夜校资料,还有今天在邮局买的信封和邮票。书桌下压着张便条,上面是他反复修改后拟定的给苏晓兰的信——虽然知道她现在根本不认识自己。
院子里传来窸窣声。墨卫东探头看去,母亲正蹲在鸡窝旁往铁盒里塞东西——那是她藏在腌菜坛子里的私房钱,前世用来给他交复读班的定金。
回到书桌前,墨卫东翻开高中课本。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突然意识到,即使带着前世记忆,要改变命运依然需要从最基础的习题开始。窗外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和记忆里一样又重又急。
闹钟指向凌晨三点时,墨卫东在信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10月15日高考报名,我在县图书馆等你。"虽然知道这封信大概率会石沉大海,但他还是小心地贴上了邮票。
晨光微露时,他听见父亲起床的动静。那张农机厂招工表就放在饭桌上,旁边是母亲熬好的小米粥。墨卫东摸了摸裤袋里的夜校招生简章,纸张己经被汗水浸得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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