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内。
烛火通明。
龙涎香的烟悬浮半空，然后缓缓散开。
皇帝李珩斜倚在铺着玄黑狐裘的御榻上，左手无意识地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
他面前御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大多被朱笔批了刺目的“驳”或“再议”。
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那双狭长的眼眸半阖着，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无尽的深沉。
殿角阴影里，一个全身裹在夜行衣中的身影从暗处走出，说有事要报。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李珩指尖微微一顿。
“说。” 一个单字，低沉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黑影微微躬身，声音平淡无波。
“寒殿。江氏肩伤溃脓，高烧反复，己濒死境。七皇子李稷，于圣旨下达当日，曾以碎瓷抵喉欲自戕，被江氏喝止，手腕穴位受制，碎瓷落地。”
李珩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自戕？
看来那狼崽子心里有恨啊！
可笑！
而江氏居然制止了他，是因为她心善呢，还是看出了什么？
不过这也不重要！
“之后江氏以陛下所赐食盒楠木为材，” 黑影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继续汇报。
“命七皇子磨制木刃，自行割开肩伤，剜除腐肉碎骨，以雪水冲洗包扎。过程惨烈，然术后高烧渐退，神智恢复。”
即便以密探的冷硬心肠，叙述此事时，声线也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凝滞。
“哦？”
李珩终于抬起了眼，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兴味。
楠木为刃？
自行剜腐疗伤？
这倒出乎意料。
看来江家的女儿，性子和她父亲一样烈。
然后他脑海中闪过那个在册封礼上低眉顺眼、后来在冷宫门口被淑妃一脚踹倒时只会瑟瑟发抖的身影，与密探口中剜肉疗伤的妇人，竟有些对不上号了。
“江氏伤后，立五条规矩于位皇子……”
黑影将江思知所立的“活着底线”、“分工职责”、“卫生铁律”、“同舟共济”、“学习为器”五条一一复述，分毫不差。
李珩静静地听着，指尖的扳指停止了转动。
分工？卫生？学习？
这规矩…倒不像个深宫妇人能想出来的，条理清晰，首指生存根本。
难道这就是江家的家学？
“七皇子，负责警戒、收集雪水，执行规矩最力，对江氏指令虽有迟疑，但未反抗。八皇子，负责清洗保管，照料昭阳。十一皇女昭阳，看起来懵懂依恋江氏。”
李珩沉默片刻，挥了挥手。
黑影如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退下。
殿内恢复了死寂。
“福安。”
李珩的声音不高。
一首垂手侍立在珠帘外的老太监立刻无声地趋步上前，躬身：“老奴在。”
“寒殿那边，”李珩的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份例可以添一些，太医…就不必宣了。”
福安的头垂得更低：“是。老奴明白。”
“只要人不死就行。” 李珩的指尖划过奏折上“定国公奏请严惩叛逆余孽七皇子折”的字样，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随他们怎么折腾。朕倒要看看，一块朽木，几根废柴，在这冰窟窿里展现出什么价值来。”
福安退下后，李珩并未立刻批阅奏折。
他起身，踱步到巨大的紫檀木御窗前。窗外，宫阙连绵，在沉沉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寒风呼啸着卷过空旷的殿前广场。
他的目光投向西北方，那是寒殿所在，也是整个皇宫最阴冷偏僻的角落。
江氏和那三个孩子…是棋子，更是他精心抛下的诱饵。
“定国公…” 李珩低声自语，眼中寒光闪烁。淑妃之父，当朝权势最盛的世家族长。
“手不要伸的这么长！”
李彻赐死过淑妃党羽的几个妃嫔，既是警告，也是故意留下的破绽——他在等定国公按捺不住，借着“铲除祸根”七皇子的由头，做出更过火的举动！
寒殿那个狼崽子李稷，就是钓定国公这条老狐狸的香饵！
江氏？不过是附在饵上的一层伪装和缓冲。
他的目光又转向东北方，那是北境狄戎的方向。
“狄戎明珠…”
李珩冷笑。
狄戎王庭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放出李琰在宫中“处境堪忧”的消息，就是想看看，狄戎那边谁会跳出来？
然后看看他是真心想迎回所谓的“明珠遗嗣”？还是以此为借口挑起边衅？
至于那个宫女所出的十一皇女昭阳…一个无用的皇女罢了，暂时留着也无妨。
而江氏…李珩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窗棂。
“我之前居然没看清你！”
这个意外“硬气”起来的女人，她的医术，她的那些古怪规矩…或许，能带来一点额外的变数？
是让饵更鲜活，还是…能意外地崩掉毒蛇的牙？
他拭目以待。
“你们可要把那些藏在暗处的臭鱼，都给朕引出来！”
李珩回到御案前，拿起一份新的奏折。是心腹将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北境军报：狄戎小股骑兵频繁袭扰，似在试探。
他提笔，朱砂如血。
“着北境都护府，凡越境狄戎，无论老幼，尽斩。悬首边关，以儆效尤。” 字迹铁画银钩，杀气凛然。
放下笔，他拿起另一份密折，是福安之前呈上的、关于淑妃在冷宫阶前“失足”踹伤江才人的调查结果。
他看也未看，根本不在意这些，随手丢入脚边的鎏金炭盆。
火焰瞬间吞噬了纸张，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
亲情？
温情？
在这九重宫阙里，是最廉价也最致命的毒药。
那三个孩子生来就是权力的祭品，区别只在于价值高低和献祭的方式。
寒殿里那个挣扎求生的女人和三个惊恐的孩子，或许会生出一丝可笑的相依为命之情？
那又如何？
在滔天的权力与冷酷的算计面前，这点微末的暖意，顷刻间便会被碾得粉碎。
李珩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投入到无休止的奏章与权谋之中。
紫宸殿的烛火彻夜不熄，如同帝王永不闭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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