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枚铜板。冰冷，油腻，沾着煤灰和汗水的咸腥气，像三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陈枭布满血口和煤灰的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却压得他几乎首不起腰。肩膀撕裂般的剧痛，跳板上命悬一线的恐惧，老黑牙的唾沫星子，壮汉推搡时胳膊上青蛇纹身的狞笑…一天的屈辱和血汗，就换来这个？连个沾灰的馒头都买不起！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戾气，像条毒蛇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比在乱葬岗埋下那个肮脏馒头时更凶，更狠！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煤灰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剜着老黑牙油腻的侧脸，里面翻涌的不是执拗，是淬了冰的刀锋！攥着铜板的拳头骨节爆响，铜板边缘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几乎要嵌进骨头缝！
“看什么看？！小崽子！嫌少？”老黑牙被他这眼神盯得莫名一怵，随即恼羞成怒，破锣嗓子拔高了八度，“就你这豆芽身板，没掉江里喂王八算你命大！三文钱够你买俩窝头撑死了！滚！别挡着老子发钱！”他像赶苍蝇一样厌恶地挥手。
周围的哄笑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带着麻木的嘲弄。
陈枭没动。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绷出僵硬的线条。他感觉不到肩膀的痛了，也感觉不到掌心的伤，只有那三枚铜板烙铁般的“温度”和那股在血管里冲撞的、想要撕碎什么的暴戾。
一只同样沾满煤灰、微微发抖的手拽了拽他的破棉袄袖子。是李辉。他小脸煞白，额头还带着蹭破的血痕，眼神里满是后怕和哀求，声音压得极低：“枭…枭哥…算了…咱…咱走吧…” 他另一只手里，也紧紧攥着那三枚沾血的铜板。
陈枭身体绷得像块石头，被李辉连拖带拽地拉离了那个散发着汗臭和铜臭的漩涡中心。码头的喧嚣被抛在身后，浮城西区迷宫般狭窄污秽的巷道扑面而来。饥饿感像苏醒的猛兽，再次疯狂撕扯着早己空瘪的胃袋，比肩膀的伤更难以忍受。
“枭哥…我…我饿得快走不动了…”李辉的声音带着哭腔，小肚子配合地发出响亮的“咕噜”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陈枭没说话，只是攥紧了那三枚铜板。冰冷的金属硌着伤口，尖锐的刺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他目光扫过巷道两边。一个冒着热气的小馄饨摊，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孔；一个支着油锅炸麻团的摊子，“滋啦”作响，金黄；最扎眼的，是街角那个卖大白馒头的摊子，刚出笼的馒头胖乎乎、暄腾腾，散发着纯粹而霸道的麦子甜香，像在无声地嘲讽。
“三文钱…能买半个馒头…”李辉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馒头摊，小声嘟囔。
陈枭喉咙滚动了一下。胃里火烧火燎。他捏着那三枚铜板，脚步沉重地朝馒头摊挪去。卖馒头的还是那个膀大腰圆、系着油腻围裙的胖女人。她正忙着给一个客人装馒头，眼角余光瞥见两个浑身煤灰、衣衫褴褛的小子走过来，眉头立刻嫌弃地皱了起来，像看到了两团移动的垃圾。
陈枭走到摊前，摊开脏兮兮的手掌，露出那三枚同样脏污的铜板，声音干涩：“买…买半个馒头。”他避开胖女人嫌恶的目光，盯着簸箕里最角落一个稍微小点的馒头。
胖女人斜睨了一眼他掌心的铜板，又看看他和李辉的狼狈样，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半个？切馒头不要工夫啊？三文钱，就一个！爱要不要！”她随手从簸箕里抓起一个冷掉的、边缘有点发硬的馒头，像打发叫花子一样丢在油腻的案板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李辉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
“等等！”陈枭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固执。他指着簸箕里那个暄腾的、冒着热气的新馒头：“要那个热的。”
胖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叉着腰，脸上的横肉都在抖动：“嘿！小叫花子还挑三拣西上了？冷的热的不一样吃？爱吃不吃！就这个！”她肥厚的手掌“啪”地拍在案板上那个冷馒头上，震得灰尘首跳。
一股邪火“噌”地又窜上陈枭头顶！又是这种眼神！这种像看垃圾一样的鄙夷！在码头被推搡，被辱骂，被克扣，现在连买个冷馒头都要被羞辱！
就在他胸口的戾气即将再次爆发时，旁边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粗鲁的哄笑声。几个流里流气的半大少年晃荡了过来，为首的一个约莫十五六岁，嘴角有道新鲜的、结着暗红血痂的刀疤，眼神凶狠得像条饿狼。他们显然刚干完“活”，手里抛着几个脏兮兮的钱袋，嘻嘻哈哈。
刀疤脸一眼就看到了馒头摊前的陈枭和李辉，更看到了陈枭手里攥着的那三枚铜板。他嘴角咧开一个痞气的、带着恶意的笑，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李辉。
李辉“哎哟”一声，踉跄着差点摔倒。
刀疤脸凑到陈枭面前，几乎贴着脸，一股劣质烟草和汗馊味扑面而来。他眯着眼，打量着陈枭布满煤灰和血痕的脸，又看看他紧握的拳头，嗤笑一声：“哟呵？码头扛大包的小煤球？挣着钱啦？”他伸出手指，极其轻佻地戳了戳陈枭紧握的拳头，“几个子儿啊？让哥瞧瞧？”
陈枭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刀疤脸，里面翻涌的凶光让刀疤脸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滚。”陈枭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冰冷得像块石头。
刀疤脸被这眼神和语气激怒了，尤其是在小弟面前丢了面子。“妈的！小崽子还挺横？！”他脸上那道疤都跟着狰狞起来，“老子让你滚才对！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泥鳅帮’刀疤哥！懂不懂规矩？在这条街晃悠，得交保护费！”
他身后的几个小混混也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嘿嘿笑着。
“保护费？”陈枭的声音依旧冰冷，拳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掐进铜板里。
“对！保护费！”刀疤脸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指着陈枭紧握的拳头，“就你手里那点，孝敬你刀疤哥买包烟，今天就算你过关了！不然…”他晃了晃拳头，骨节捏得咔吧作响，眼神威胁地扫过旁边吓得瑟瑟发抖的李辉。
空气瞬间凝固。馒头摊的胖女人早就抱着簸箕躲到一边看戏去了。巷道里只剩下几个混混不怀好意的目光和陈枭粗重的呼吸。
李辉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枭…枭哥…给…给他们吧…”
刀疤脸得意地伸出手，五指箕张，等着陈枭“孝敬”。
陈枭的目光缓缓扫过刀疤脸和他身后几个混混，最后落回自己紧握的拳头上。那三枚铜板，沾着他肩膀磨破的血，沾着跳板上的污泥，沾着一天非人的苦力。这是他拿命换来的！是他在烂泥里挣扎的第一口食！
一股混杂着极度屈辱和暴怒的火焰，猛地在他眼底炸开！比任何时候都猛烈！
“给…”陈枭缓缓抬起手，声音低沉沙哑，像是野兽压抑的低吼。
刀疤脸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手伸得更近。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陈枭拳头的瞬间！
“给你祖宗！！！”
陈枭喉咙里爆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将攥紧的拳头，连带着那三枚沾血的铜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刀疤脸那张带着狞笑的脸！不是给，是砸！带着一天屈辱和暴戾的全力一击！
“砰！”
一声闷响！夹杂着骨头撞击的脆响和铜板飞溅落地的清脆叮当声！
刀疤脸完全没料到这豆芽菜敢反抗！猝不及防，被这饱含恨意的一拳结结实实砸在鼻梁上！他“嗷”地一声惨叫，鼻血瞬间狂飙而出！整个人被打得向后踉跄几步，捂着脸弯下了腰！
“操！小崽子反了！”
“揍他！”
几个混混愣了一下，随即炸了锅，怪叫着扑了上来！
陈枭一拳砸出，那股憋了一天的戾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他像头被彻底激怒的幼狼，红着眼睛，根本不管扑上来多少人，也不管落在身上的拳脚，只是死死盯住捂着鼻子惨叫的刀疤脸，像颗炮弹一样再次撞了过去！用头撞！用牙咬！用指甲抠！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
狭窄的巷道瞬间变成了混乱的斗兽场！拳脚相加的闷响，愤怒的嘶吼，混混的叫骂，李辉惊恐的尖叫混杂在一起！
陈枭瘦小的身体被几个混混按在地上，拳脚像雨点般落下。他蜷缩着，护住头脸，背上、腰上传来阵阵剧痛。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透过混乱的腿脚缝隙，死死盯着地上那几枚散落在污泥里的、沾着血的铜板。混混的破布鞋一次次踩过它们，将它们更深地碾进污浊的泥地里。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巡街的来了！”
几个混混一听，顿时慌了神。
“妈的！算你小崽子走运！”刀疤脸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怨毒地瞪了地上蜷缩的陈枭一眼，“走！”他招呼一声，带着几个小弟，像受惊的老鼠，飞快地钻进旁边更窄的巷子，消失在迷宫般的贫民窟里。
巷道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陈枭粗重的喘息和李辉压抑的啜泣。陈枭挣扎着从冰冷污浊的泥地上爬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脸上、身上添了好几道新伤，火辣辣地疼。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沫，目光死死锁定在泥地里那几枚沾着血污、几乎被踩扁的铜板上。
他踉跄着走过去，蹲下身，伸出同样沾满污泥和血渍的手，一枚，一枚，极其缓慢地，将那些冰冷的、肮脏的、带着屈辱印记的铜板，重新抠了出来，紧紧攥回手心。金属边缘再次深深硌进掌心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让他混乱暴戾的大脑异常清醒。
李辉哭哭啼啼地过来扶他：“枭哥…你…你没事吧？钱…钱拿回来了…”
陈枭没理他。他攥着那几枚失而复得、却比之前更沉重的铜板，布满伤痕和煤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点在黑暗中燃烧的幽冷鬼火，死死盯着混混消失的巷口方向。
“泥鳅帮…刀疤哥？”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嘴角的伤口因为说话而牵扯，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攥着铜板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这浮城西区的烂泥潭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起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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