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老吴医生戴着沾血橡胶手套的手，将最后一块沾染着可疑黑绿色、带着腐败气味的烂肉狠狠丢进不锈钢托盘，发出沉闷的响声。
“妈的，这小子是属蟑螂的还是属壁虎的？”老吴喘着粗气，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溅上的血点子，油腻腻一片。他一边用镊子夹起酒精棉球，粗暴地擦拭着陈枭左后肩那个被弩箭贯穿、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狰狞创口，一边对着旁边打下手的护士小方骂骂咧咧，“你看看！你看看！这都第几次了？肩膀差点废了，左胳膊断了！现在又让人从背后捅了个窟窿！还他娘的是淬了毒的！这毒…啧啧，邪性得很，像是越南那边林子里的玩意儿…这他妈是把他丢进碎木机里滚了三圈吗？！”
小方护士脸色惨白，端着盛满染血纱布和药棉的托盘，手抖得厉害。她看着手术台上那个如同被拆散后又勉强缝合起来的破布娃娃般的少年——陈枭。他浑身插着管子，脸上扣着氧气面罩，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色，只有胸膛在呼吸机的作用下微弱起伏，证明他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浓烈的消毒水味、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伤口腐败的甜腥味混合在一起，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吴…吴医生…他…还能活吗？”小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她亲眼看着这个少年是如何从安全屋的病床上挣扎爬起，拖着残躯爬向地狱般的战场，又是如何像块破盾牌一样扑出去为姜哥挡下那致命一箭…那惨烈的一幕如同梦魇，挥之不去。
“活？”老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却没减轻，镊子刮过伤口深处发黑的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阎王爷的生死簿都被他啃掉半页了！现在全看这小子自己的命有多硬，还有老天爷收不收他了！” 他嘴上刻薄，眼神却死死盯着陈枭的心电监护仪上那微弱跳动的曲线，动作更快了几分，清理、上药、缝合…手法粗暴却异常精准。
诊所那扇厚重的、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铁门被推开一条缝，一股室外的冷风裹挟着尘埃涌了进来。
老吴头也不抬，暴躁地吼道：“关门！关门！说了多少遍无菌操作！想害死他啊？！”
“吴医生，是我。”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疲惫的声音响起。老姜侧身闪了进来，反手迅速关好门。他身上那件灰色夹克沾满了凝固的暗黑色血块和尘土，左臂的绷带被鲜血浸透成深褐色，胡乱地缠着，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整个人如同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散发着浓烈的硝烟和血腥味。
他看都没看手术台上的陈枭，径首走到诊所角落那个脏兮兮的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老姜把双手，连同手臂上那狰狞的伤口一起，粗暴地塞进冰冷的水流里，用力搓洗。混合着血痂和污泥的暗红色水流，不断淌进池底。
“强哥那边…怎么样？”老吴一边缝合伤口，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语气没了刚才的暴躁，只剩下凝重。
“安全屋保住了。”老姜的声音透过哗哗的水声传来，冰冷得像块铁，“‘清道夫’去得及时，罗阎王派去的‘鬣狗’全埋了。赵医生受了点惊吓，没事。” 他顿了顿，水流声掩盖了他声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巷子那边，也稳住了。阎罗折了不少人手，暂时退了。”
“钉子呢？”
“肩膀上挨了一刀，不深，死不了。阿坤断了根肋骨，在隔壁躺着哼唧。”老姜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水珠混着血丝溅在地上。他扯过一条同样脏兮兮的毛巾，胡乱擦了擦手和脸，然后走到手术台边。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陈枭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在那插满管子的身体和惨不忍睹的伤口上停留了几秒。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审视工具般的冷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这小子…命真他妈的硬。”老姜最终只吐出这么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硬个屁！”老吴剪断最后一根缝合线，没好气地怼回去，“再硬的命也经不起这么糟蹋！现在就是个活死人！能不能醒过来看造化！醒了也是个半残！肩膀骨头裂了，左臂接回去也废了！背上这个窟窿离脊柱就差两指头！算他祖宗积德！”
老姜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脸上那道被汗水冲刷开血污的刀疤显得更加狰狞。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诊所里只剩下医疗器械单调的嘀嗒声、陈枭微弱艰难的呼吸声，以及老吴收拾器械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
就在这时，诊所那扇厚重的铁门再次被轻轻敲响。这次节奏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
老姜和老吴同时警惕地看向门口。老姜的手己经按在了腰间。
“谁？！”老吴厉声喝问。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略显拘谨的女声：“吴医生在吗？是…是姜哥让我来的，说这边缺人手帮忙照顾伤员…”
老姜眼神微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老吴点了点头。
老吴骂骂咧咧地走过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扎着利落马尾辫的年轻女孩。她看起来二十出头，面容清秀，眼神明亮，带着一股子学生气的干净，与这藏污纳垢的黑诊所格格不入。她手里还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
“姜哥？”女孩看到门后浑身浴血、气势慑人的老姜，明显瑟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敬畏。
“嗯，进来吧。”老姜声音依旧低沉沙哑，没什么温度，“以后你就在这儿帮忙，听吴医生和小方护士的。手脚麻利点，眼睛放亮，嘴巴闭紧。懂规矩？”
“懂！懂！姜哥放心！我叫杨雪，以前在街道卫生站做过护工，一定好好干！”女孩——杨雪，连忙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得既紧张又努力想表现好。她快步走进来，目光快速扫过诊所内部，掠过那些染血的器械、刺鼻的药水味，最后落在了手术台上那个浑身插管、生死不知的少年身上。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随即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行了，别杵着了！”老吴不耐烦地挥手，“小方！带她去后面库房收拾个地方住下！顺便把这堆垃圾处理了！”他指了指托盘里那些带着腐肉和毒血的组织。
小方如蒙大赦，赶紧放下托盘，拉着还有些拘谨的杨雪，逃也似的走向诊所后面那个更狭窄、更阴暗的杂物间兼临时宿舍。
老姜没再理会新来的护工，他的加密通讯器再次震动起来。他走到诊所唯一那扇蒙着厚厚灰尘、对着外面一条堆满垃圾桶死胡同的小窗边，背对着屋内，按下接听键。
“说。”老姜的声音压得更低。
听筒里传来钉子压抑着兴奋和狠戾的声音：“姜哥！‘清道夫’那边有消息了！咬你们尾巴那辆桑塔纳的残骸，还有里面那两条阎罗的狗，在城南废弃砖窑厂后面的野地里被找到了！处理得很干净，连车架子都拿推土机碾成铁饼埋进地基了！保证阎罗的人连根毛都找不着！”
老姜脸上那道刀疤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知道了。尾巴扫干净了就好。钉子，你和阿坤也撤回来，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强哥说了，这阵子…先避避风头。”
“明白！”钉子应道。
老姜结束通讯，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手术台上那个无声无息的少年。诊所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尾巴扫干净了…”老姜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老吴说，“强哥的意思，这小子…先在你这里养着。看好他，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乱跑。”
“养着？”老吴差点跳起来，指着陈枭，“你看他这样！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我这小庙要啥没啥…”
“该用的药，钱不是问题。”老姜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强哥交代的，人必须活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诊所后面那扇关着的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还有，新来的那个护工…眼睛放亮点。”
老吴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眼神也凝重起来，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姜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陈枭，转身推开诊所的铁门，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中。
诊所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陈枭艰难的呼吸声、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嗒声，以及后面小隔间里，小方护士低声向新护工杨雪交代注意事项的模糊声音。
杨雪站在昏暗、堆满杂物和药品箱的狭小隔间里，背对着小方。她脸上那副初来乍到、紧张又努力适应的表情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小方絮絮叨叨地说着“病人情况很糟”、“要定时翻身拍背”、“注意观察体温和伤口渗液”之类的护理要点，一边看似随意地整理着自己那个半旧的帆布包。
她的手指在包内衬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夹层边缘飞快地摸索了一下，确认了里面那个比指甲盖还小的、伪装成纽扣的微型录音器和几颗高效能的急救药丸都安然无恙。
“…特别是那个新来的重伤员，叫陈枭的，”小方护士的声音带着后怕和一丝同情，“唉，你是没看见…太惨了…为了救姜哥，硬是用身体去挡箭…背上那么大一个窟窿…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来…”
陈枭…
杨雪的指尖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极其轻微地停顿了零点一秒。她脑海中迅速闪过手术台上那张年轻却布满死亡气息的脸，还有老姜临走前那句意有所指的警告“眼睛放亮点”。
目标确认。核心人物之一，陈枭。重伤濒危，状态极不稳定。
“嗯，知道了，方姐。”杨雪转过身，脸上己经重新挂上了那种带着点怯生生、又很认真的表情，“我会用心照顾他的。”她的声音温顺而坚定。
小方看着杨雪清秀的脸和干净的眼神，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在这种地方，能有个人帮忙分担这沉重的护理压力，总归是好的。
“走吧，带你去看看他，熟悉一下情况。”小方叹了口气，推开隔间的门。
杨雪点点头，跟在小方身后，重新走进弥漫着血腥、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外间诊所。
手术台上，陈枭依旧毫无知觉地躺着，像一具被精密仪器勉强维持着生机的躯壳。氧气面罩下呼出的微弱白雾，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杨雪走到手术台边，目光平静地落在陈枭身上。她像一个真正尽职的护工，开始仔细查看那些输液管、导尿管和心电监护仪的连接是否妥当。她的动作专业而轻柔，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地拂过陈枭冰凉的手腕，感受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脉搏跳动。
她的眼神专注，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病人身上。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深处，那双清澈的瞳孔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记录着陈枭身上每一处伤口的位置、大小、缝合情况，估算着他的失血量，评估着他的生命体征，分析着老吴使用的药物…所有细节如同数据流般汇入她高速运转的大脑。
“这小子…是条疯狗。”老吴一边收拾着染血的手术器械，一边对着小方和杨雪嘟囔，语气里带着一种后怕和难以理解的复杂，“码头上，他扑出去挡箭那一下…啧啧，真他娘的不怕死…”
“疯狗”…
这个充满江湖草莽气息的称呼，让正在低头整理陈枭被角的杨雪，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她长长的睫毛掩盖下，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里划过的刀锋。
诊所昏黄的灯光在她清秀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手术台上，陈枭的指尖，在昏迷的深渊里，似乎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诊所那扇蒙尘的小窗外，浮城沉沉的夜色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兽，无声地凝视着这间藏匿着秘密与生死的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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