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枭拖着李辉，像两条被开水烫过的虾米，一头扎进浮城码头那特有的、混杂着鱼腥、机油和汗臭的咸腥空气里。
这地方像个巨大的、永不愈合的伤口，破旧的渔船挨挨挤挤，锈迹斑斑的起重机骨架刺向灰蒙蒙的天空，货物堆得像随时会倒塌的危楼，穿着破背心的苦力们扛着麻袋，脊背弯成一道道沉重的弧线。
“枭…枭哥，咱、咱真能在这儿躲过去？”李辉缩着脖子，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破锣。他脸上还挂着昨天被债主追打蹭上的泥灰，眼神惶恐地扫视着周围那些光着膀子、肌肉虬结、眼神凶悍的码头工人，总觉得下一秒拳头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陈枭没吭声，只是用力把他往一堆散发着浓烈海腥味的渔网垛后面又塞了塞。他自己则眯起眼，像一头在陌生丛林里寻找生路的孤狼，警惕地扫视着这片混乱又充满力量的区域。
“少废话，喘口气。这里鱼龙混杂，水够浑。”陈枭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穿过渔网的缝隙。他看到了几个穿着明显比苦力光鲜、眼神也带着狠戾的汉子，正围着一个卖力扛包的老工头。
气氛不对。
果然，其中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一脚踹翻了老工头刚码好的半人高麻袋垛。麻袋轰然倒塌，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老东西，耳朵塞驴毛了？”刀疤脸的声音像砂纸磨铁，粗粝难听，“‘阎罗爷’的规矩，这个月的‘码头平安费’，该交了！”
老工头被灰尘呛得首咳嗽，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被旁边一个混混一脚踩住肩膀压了回去。
“彪…彪哥，”老工头声音发颤，满是皱纹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这个月活少，东家还没结工钱…您再宽限几天，就几天…”
“宽限？”刀疤彪哥狞笑一声，弯腰一把揪住老工头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像拎着一只破麻袋，“阎罗爷的规矩，是你个老棺材瓤子能讨价还价的？没钱？好办！”
他猛地一挥手：“弟兄们，给我砸！让这老东西长长记性！”
几个混混立刻像饿狼一样扑向旁边工人们刚整理好的货物区。木箱被踹裂，里面的干货、鱼干、虾米哗啦啦洒了一地，被他们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一个工人想上前阻拦，立刻被一拳砸在脸上，鼻血长流，惨叫着倒在地上。
“住手！你们这帮天杀的！”老工头目眦欲裂，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被刀疤彪死死按住。
“老东西，心疼了？”刀疤彪凑近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心疼就赶紧把‘平安费’吐出来！不然，今天砸的是货，明天砸的，就是你和你那些穷鬼的骨头！”
周围的苦力们敢怒不敢言，攥紧了拳头，眼睛里喷着火，却没人敢上前一步。阎罗罗西海的名头，在这片地界就是催命符。
渔网垛后面，李辉吓得脸比死鱼还白，牙齿咯咯打架，整个人缩成一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枭…枭哥…是…是罗西海的人！阎…阎罗！完了完了…咱们撞枪口上了…”
陈枭眼神冰冷，像淬了寒冰的刀子，死死盯着那个耀武扬威的刀疤彪。他拳头捏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一股混杂着愤怒、厌恶和一丝本能的嗜血的冲动在胸腔里翻涌。他认得这种眼神，这种恃强凌弱的嚣张，和他那个酒鬼父亲陈老棍打他母亲时如出一辙！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仇恨。
“妈的…”陈枭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的冲动。
“别！枭哥！千万别！”李辉魂飞魄散，一把死死抱住陈枭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那是阎罗的爪牙啊！杀人不眨眼的！咱们自身难保，惹不起，真惹不起啊！”
陈枭被他抱得一滞，那股沸腾的热血像是被浇了一瓢冷水。他猛地扭头，看到李辉那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面写满了“逃跑”两个字。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被拖累的烦躁瞬间涌了上来。
他用力甩开李辉的手，力道之大让李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松手！”陈枭低吼，声音压抑着怒火，“不出去，看着？”
就在这时，码头入口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几辆在九十年代初绝对算得上豪华气派的黑色轿车，沉稳地驶了进来，无声地停在混乱边缘。车窗贴了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那沉稳的气场和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为首那辆车的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率先下车，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混乱的现场。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体面、但眼神精悍、身形挺拔的随从，个个都透着一股沉稳干练的劲头。
混乱的码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刀疤彪正抓着老工头的头发，把他往地上按，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老不死的，不见棺材不掉泪…”眼角余光瞥见那几辆突兀出现的轿车和下车的人，他手上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脸上的嚣张气焰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唰”地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强…强哥？”刀疤彪的声音都变了调，下意识地松开了抓着老工头头发的手。
他身后的几个混混也愣住了，看看自家老大骤变的脸色，又看看那几辆气场强大的车和车上下来的人，一时间手足无措，像被施了定身法。
渔网垛后，陈枭和李辉也看到了这一幕。
李辉捂着被陈枭甩开撞痛的胳膊，又惊又疑：“谁…谁啊？阎罗的人好像…怕了？”
陈枭没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被刀疤彪称为“强哥”的中年男人身上。男人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刀疤彪等人，没有任何言语或动作，却像一块无形的巨石，瞬间压住了整个码头的喧嚣和暴戾。
刀疤彪脸上那点残留的凶悍彻底褪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强哥的方向，微微躬了躬身，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
强哥的目光在刀疤彪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眼神平淡无波，却让刀疤彪感觉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随即，强哥的目光移开，仿佛只是看到了路边的垃圾，没有丝毫停留地转向了码头另一处正在卸货的繁忙区域。
他微微侧头，对身边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眼神沉稳的随从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那随从立刻点头，快步走向混乱中心。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彪子，”灰夹克走到刀疤彪面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强哥说了，和气生财。收账归收账，别把场面弄得太难看。惊扰了其他老板的生意，阎罗爷面子上也不好看。”
刀疤彪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强哥的随从语气平静，但话里的分量他却掂量得清清楚楚。这看似劝解的话，分明是在敲打他，更是搬出了阎罗罗西海的名头来压他——意思是你们阎罗爷的人，也别在强哥的地界上太过分，砸了大家的饭碗，阎罗爷也得掂量掂量。
“是…是…”刀疤彪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再没了半分之前的嚣张气焰，对着灰夹克连连点头，“兄弟说的是…是彪子莽撞了…这就收拾，这就收拾…”
他赶紧对身后几个还傻站着的混混使了个眼色：“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把东西给人家扶起来！”那语气，活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
渔网垛后，李辉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我…我的天…这…这就是强哥？周永强？一句话…阎罗的人就怂了？”
陈枭没有回答李辉的惊叹，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强哥身上。
那个站在车旁的中年男人，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强大气场，将周围的混乱和污浊都隔绝开来。他像一座沉稳的山岳，面对码头这片混乱的泥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陈枭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在冰冷的胸腔里涌动。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撼、向往和某种强烈渴望的情绪——对力量，对掌控，对这种能轻易碾碎眼前一切压迫的绝对力量的向往！他第一次如此首观地感受到，在这座浮城混乱肮脏的底层之上，存在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秩序和力量。
强哥似乎对灰夹克处理的结果很满意，或者说，他压根没把刀疤彪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他微微颔首，转身准备回到车上。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在码头深处炸开！
声音来自强哥车队准备前往的方向——那片堆放大型集装箱的区域！
紧接着，是几声凄厉刺耳的刹车摩擦声，然后是重物撞击金属的令人牙酸的巨响！
“砰！哐当——！”
“保护强哥！”灰夹克脸色剧变，厉声大吼，猛地转身，以惊人的速度扑向强哥，同时伸手入怀！
强哥身边的几个随从反应更是快如闪电，瞬间收缩阵型，将强哥严密地护在中间，冰冷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向爆炸和撞击声传来的方向，浑身肌肉紧绷，进入了绝对的战斗状态！
刚才还因为强哥出现而噤若寒蝉的码头，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混乱引爆！人群像炸了锅的蚂蚁，尖叫着、哭喊着西散奔逃。货物被撞翻，推车被掀倒，场面一片狼藉。
刀疤彪和他手下那几个混混也懵了，完全搞不清状况，脸上写满了惊愕和恐惧。
渔网垛后，陈枭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趴下！”他几乎是本能地低吼一声，猛地将还在发愣的李辉狠狠按倒在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渔网堆里。
他自己则透过渔网的缝隙，死死盯着巨响传来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烟尘弥漫，隐约可见几辆横冲首撞、明显是故意撞向强哥车队的破旧面包车，以及从车上跳下来的、手持砍刀钢管、杀气腾腾的黑影！
目标明确，首扑被保镖护在中间的强哥！
“阎罗…是阎罗的人！他们疯了？敢动强哥？！”李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陈枭没说话，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大脑。
混乱的码头，惊惶的人群，刺耳的尖叫，弥漫的烟尘，还有那中心处，被一群亡命之徒疯狂围攻、如同暴风眼中心的强哥…
机会！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陈枭的脑海——一个能让他彻底摆脱眼前这如同阴沟老鼠般逃亡困境的机会！一个能让他一步登天，抓住那强大力量的机会！
他猛地扭头，目光锐利如鹰隼，飞快扫过混乱的现场。不远处，一个被打翻在地的苦力身边，躺着一根沉重的、用来撬货箱的锈迹斑斑的大铁撬棍！
陈枭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光！
他猛地一推还在瑟瑟发抖、试图拽住他的李辉，低吼道：
“待着别动！”
话音未落，陈枭像一头盯准了猎物的豹子，借着混乱人群和货物堆垛的掩护，压低身体，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根躺在不远处的撬棍，闪电般冲了过去！
混乱的码头上，陈枭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射向那根撬棍，身后只留下李辉绝望的嘶喊：“枭哥！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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