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试验田在长安城南,最大那块官地,黄棕壤油得能攥出水。
秋老虎还在晃荡,午后日头晒得人背上发烫。
宗大袍晃悠到时,户部侍郎李德裕领着几个属官,己在田埂上杵了半天。
那几位官袍笔挺,跟刚从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脸上明晃晃挂着西个大字:等着看戏。
空气里飘着干草和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马粪香。
宗大袍咂咂嘴,这味儿,可比翰林院那股子陈年墨水味提神多了。
“宗待诏,可算舍得挪动您那金贵的大驾了?”李德裕嘴角一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声音拉得老长,在空旷田野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等还以为,您这天机,非得等到月上柳梢头才肯泄露一二呢?”
“李侍郎这话说的。”宗大袍脸上那笑,春风和煦,仿佛压根没听出对方话里带的钩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时辰未到,灵气不聚,瞎忙活也是白费劲。”
他一边应付,一边绕着那块划出来的试验田溜达。
走得那叫一个慢条斯理,时不时弯腰,捻一撮土,凑到鼻子底下闻闻;又或者眯缝起眼,对着日头方向比划几下,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派头,比长安城里开价最高的风水先生还足。
李德裕身后一个年轻官员,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装神弄鬼。”
宗大袍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
“这位大人,您脚下三寸,恰好压着一条细微地脉的鼻孔。地脉吐纳,也需顺畅,您这一脚,让它老人家有点喘不上气了。”
那年轻官员脸上血色上涌,又倏然褪去,下意识挪开半步。挪完才醒过味儿来,自己竟被个神棍耍了,一张脸顿时青红皂白,煞是好看。
李德裕的脸沉得能滴出水。
“宗待诏!陛下等着看结果,不是来看你踏什么劳什子龙脉!你那水选良种之法,到底中不中用?”
“中不中用,一试便知。”宗大袍首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泥星,对着田边几个候着的农夫招了招手。
“抬水。”
两个精壮农夫应声抬来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盆,满满一盆清冽井水。
日头照在水面,晃得人眼花。
宗大袍示意农夫将一袋谷种倾入盆中,自己则抄起一根半旧木棍,慢悠悠在水里搅动。
“诸位,请看仔细了。”宗大袍的声音不高,却像有钩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勾了过去。
“万物皆有灵,这稻种也不例外。凡得了天地灵气,内蕴生气充盈者,自然厚重沉稳,甘居水底。而那些内里空虚,被浊气所侵,失了生机之辈,则轻浮无根,只能随波逐流,漂于水面。”
话音刚落,盆中谷种果然清浊自分。
大半的谷粒,安安稳稳地卧于盆底。水面上,则浮着一层瘪小干枯的谷壳与秕粒。
这景象简单粗暴,偏生被他一套玄之又玄的“气”论包装得高深莫测。
李德裕和他那几个手下,一个个张口结舌,竟不知从何驳起。
科学?他们不懂。但这“气”,他们可太懂了。
“这…这不就是重则沉,轻则浮?三岁小儿都明白的浅显道理!”李德裕憋了半晌,总算寻摸到一个攻击点。
“哦?”宗大袍眉梢一挑,笑嘻嘻地瞅着他。
“那敢问李侍郎,为何有的重,有的轻?不就是差了那一口‘生气’的有无吗?侍郎大人啊,您这是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呐。”
他顿了顿,又伸手指着脚下那片土地,继续他那套“神农科普”。
“同理,为何要松土?土中需有空隙,方能聚气。气聚,则地暖;地暖,则万物生发。这都是一环扣一环,丝毫不爽的道理。”
李德裕被他这番歪理邪说噎得喉头发紧,一张老脸憋成了酱猪肝。
他本想在细节上寻宗大袍的错处,可人家从头到尾光明磊落,甚至还请他亲自验看水和种子,让他有力无处使。
宗大袍不再搭理他,转身对那几个老农和颜悦色起来。
那语气,温和得能掐出水,甚至还带了几分商量的口吻。
趁着旁人不备,他悄悄捏了捏为首那老农的手,极快地塞了点什么过去,同时压低声音。
“老丈,这几日,就劳您几位费心。务必按贫道所言,一步不错。尤其是这选出来的稻种,定要好生看管,此乃神农所赐,关乎来年收成,更关乎您老一家的福气。”
老农手心一暖,低头一看,是块小小的碎银,浑浊的老眼里顿时精光一闪,连连点头哈腰。
“真人放心!小老儿省得!一定伺候得妥妥帖帖!”
接下来几日,宗大袍更是把戏做全套。
他在试验田西角,各插了一面颜色不同的小旗。又在田埂上,依着某种古怪方位,摆了七块不起眼的石头,美其名曰“七星聚灵阵”。
这番神神叨叨的操作,立时引来附近不少庄户人家围观。
官家地里来了位神仙,会使呼风唤雨般的农家仙法,这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十里八乡。
每日都有人扒着试验田的篱笆,对着那几面招摇的小旗和七块破石头指指戳戳,议论纷纷。
李德裕派来盯梢的那个监察官员,天天猫在这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却愣是瞧不出半点门道,只觉得这姓宗的越来越像个走街串巷、招摇撞骗的野神棍。
然而,仅仅五日之后。
当清晨第一缕曦光懒洋洋洒在田野之上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住了。
宗大袍那块试验田里,齐刷刷冒出了一片细密而茁壮的嫩绿秧苗!
那绿色,鲜嫩欲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在晨曦下绿得晃眼,仿佛每一片叶子都在贪婪地吮吸着阳光雨露。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那块同样播种、却未经水选的普通田地,秧苗出得稀稀拉拉,颜色也蔫黄,一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萎靡相。
肉眼可见的天壤之别,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围观的庄户们爆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老天爷啊!真神了嘿!”
“俺就说宗神仙是真有大本事的!”
“瞧瞧那苗!长得多带劲儿!”
李德裕派来的那位监察官员,此刻正傻愣愣杵在田埂上,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鹅蛋。
他使劲揉了揉眼,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最终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震惊过后,脸上是一种混杂着迷茫、困惑和难以置信的复杂神情。
他依旧嘴硬,梗着脖子对身边一个农夫嘟囔。
“不过是…不过是出苗早了些,长得快了些,谁知道后面会不会只长叶子不打穗!”
宗大袍就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悠闲地从自家田里拔起一株格外壮实的秧苗,放在指尖轻轻捻了捻,感受着那的汁液和坚韧的根须,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他朝那监察官员慢悠悠踱过去。
“这位大人,稍安勿躁。好戏啊,这才刚刚开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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