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空气凝固如冰。
宗大袍踏入殿中，便觉一股无形压力扑面而来。
殿中龙涎香本是清雅，今日却似带着一丝焦躁，丝丝缕缕，有些呛人。
他眼角余光一扫，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这些朝堂重臣，此刻皆垂手侍立，神情肃穆，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御座之上，李世民身着龙袍，指节捏着一卷黄绢奏报，微微发白。
那奏报仿佛千钧之重，压得这位天可汗眉头紧锁。
他目光投向虚空，似穿透殿宇，望向遥远北地。
“宗爱卿，你来看看。”
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一丝罕见的疲惫。
内侍将奏报呈上。
黄绢入手微凉，带着墨香与边关风沙气。
宗大袍展开，目光飞快扫过。
楷书工整，述说北方突厥部落献上一头通体雪白的骆驼，神骏非凡，饮露而生，踏雪无痕，千年祥瑞。
突厥使者叩请天恩，愿以部族牛羊马匹，大量换取大唐茶叶、丝绸、食盐，以沐天朝雨露。
殿内唯闻烛火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宗大袍感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审视，探究，期盼。
“陛下，诸位大人。”
吏部一位老臣出列，胡须微颤。
“此乃天降祥瑞，正是我大唐国威远播，西夷宾服之兆。突厥以牲畜换我货物，既显天朝富庶，又能怀柔远人，一举两得！”
数位大臣立刻附和，皆言当广施恩泽，彰显大国气度。
李世民指尖轻叩龙椅扶手，“笃，笃，笃。”
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眸，在群臣议论之后，缓缓转向宗大袍，锐利如鹰。
“宗爱卿，你能勘破天机。此‘祥瑞’，究竟是吉，还是凶？”
殿内霎时更静。
所有目光，尽数汇聚于宗大袍。
宗大袍手捧奏报，并未立刻回答。
他微微抬头，目光在殿梁间逡巡片刻，复又落回李世民脸上。
“陛下，敢问突厥人最不缺什么？”
李世民微微一怔。
房玄龄等人亦面露讶色。
宗大袍不等回答，径自接续。
“是牛羊，是马匹。漫山遍野，取之不竭。”
他稍作停顿，声音里染上一丝沉重。
“那我大唐百姓，最宝贵的是什么？是老农弯腰弓背，辛勤耕种，一岁一收的粮食。是织女挑灯夜织，一丝一缕，方才成就的锦缎丝绸。是盐工冒着酷暑严寒，从盐池中刮取的雪白盐巴。”
语速不快，字字清晰。
话音刚落，他猛然抬头，眼神锐利如两道寒芒，首刺御座。
那张平日里三分痞气七分喜感的脸，此刻前所未有的肃然。
他声调陡然拔高，字字如锤。
“陛下！这哪里是什么祥瑞！这分明是披着羊皮的白狼，是兵不血刃的‘经济侵略’！若真应了他们，用我大唐精工之物，去换他们唾手可得的牛羊，不出三年，我大唐边境百姓，必将生计无着，民生凋敝！国库，亦将活活被他们拖垮！”
“一派胡言！”
先前那老臣霍然出班，气得胡子乱颤，满脸涨红，指着宗大袍的鼻子。
“黄口小儿，妖言惑众，危言耸听！祥瑞当前，你竟敢污蔑友邦，扰乱圣听，是何居心！”
老臣激动之下，嘴角泛起白沫。
殿内一片哗然，支持通商的几位大臣纷纷指责宗大袍不知天高地厚。
宗大袍却似未闻，只首视李世民，脸上不见丝毫慌乱。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复又响起，冷静而条理分明。
“陛下，诸位大人，请听贫道细细分说。突厥人拿来交换的牛羊，于他们而言，成本几何？近乎为零！广阔草原便是牧场。而我大唐茶叶，需茶农精心栽种采摘，炒制晾晒；丝绸，需蚕妇育蚕缫丝，织女日夜劳作；食盐，更系国计民生，粒粒不易。”
他稍作停顿，让众人消化，随即抛出更重的砝码。
“他们用几乎未付出人力心血之物，换取我们倾注无数人工、心血、智慧的精加工之物。这本质上，与用路边俯拾即是的石头，来换我们库中黄澄澄的金子，有何区别？”
“石头……换黄金……”
李世民低声重复，眉头锁得更紧，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宗大袍继续他的论述，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
“更可怕的是，他们用换取的茶叶丝绸食盐，养得兵强马壮，人口滋生。而我大唐边民呢？他们辛苦养殖的牛羊，因突厥廉价牲畜大量涌入，变得一文不值，谁还会费心费力放牧？长此以往，我大唐自身畜牧业便会荒废。边民生计无着，衣食匮乏，如何守卫边疆？此消彼长之下，待到那时，我们拿什么抵御兵强马壮、磨刀霍霍的突厥人？这难道不是国之大祸吗？”
两仪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世民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紧紧抿着嘴唇，目光在宗大袍和房玄龄、杜如晦几人之间来回移动。
房玄龄捋须的手停在半空。
杜如晦低头沉思。
长孙无忌眼中亦是惊疑不定。
他们这些执掌大唐权柄多年的人物，何曾从这个角度思量过“贸易”二字？
“经济……侵略……”
李世民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这个全然陌生的词汇。
这词，如惊雷，似利钥，瞬间劈开他们固有的思维壁垒，推开一扇从未窥见过的新世界大门。
原来，国与国之间的较量，除了真刀真枪的战场厮杀，还有这般不见硝烟的侵蚀。
先前怒斥宗大袍的老臣，此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张了张嘴，竟发现一时无言以对。
宗大袍所描绘的景象，太过骇人，却又似乎……并非全然无稽。
但他终究不甘就此被一个“神棍”压倒，梗着脖子，涨红着脸，大声诘问。
“你……你这皆是凭空臆测！口说无凭！就算……就算真如你所言，此乃祸事，那你可有化解之法？若只是危言耸听，却无济世良方，便是妖言惑众，当以欺君之罪，严惩不贷！”
老臣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几分色厉内荏。
满朝文武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宗大袍身上，这一次，带着更深的审视与千钧压力。
宗大袍迎着这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目光，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他轻轻一笑，反问那老臣：“哦？依大人之见，贫道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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