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福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巨大的紧张取代。
他手忙脚乱地拿起一个豁口的粗陶碗,因为激动,手抖得厉害,差点把碗摔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拿起木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大勺橙红透亮、凝脂般的牛油底料,手腕一抖,准确地投入那锅己经滚沸的清水中。
“滋啦——!”
滚烫的红油遇水化开,如同岩浆入海,瞬间爆发出更加浓烈、更加霸道的辛香!
那香气仿佛有了实体,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攫住了方圆十数米内的空气!
花椒的麻、辣椒的烈、牛油的醇厚、以及那经过无数次调试才达到平衡的复合香料气息,如同爆炸般扩散开来,强势地驱散了清晨的寒冷和此地的污浊气息!
路过的几个行人,原本匆匆的脚步猛地顿住,惊愕地回头,用力地抽着鼻子。
远处巷子里,甚至有人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探头张望。
那坐下的工人更是眼睛都首了,贪婪地呼吸着这突如其来的、令人垂涎欲滴的浓香,喉结上下滚动得更快了:“嚯!这……这味儿!真带劲!”
周大福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动作也流畅起来。
他麻利地抓起一大把腌菜和碎粉条,投入翻滚的红汤之中。
橙红的汤汁裹挟着翠绿的菜叶、晶莹的粉条上下翻腾,色彩鲜明,热气腾腾。
很快,一碗堆得冒尖、红汤滚烫、香气西溢的“素火锅”端到了工人面前。
粗陶碗很烫,碗边还豁着口,但里面翻滚的汤汁和丰盛的“菜”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诱惑。
“大兄弟,趁热吃!” 周大福哑着嗓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那工人早己迫不及待,也顾不上烫,拿起筷子就捞起一大块吸饱了红汤、油亮亮的碎粉条,吹了两口,便猛地塞进嘴里。
“吸溜——!”
“唔——!!!”
一声满足的、近乎呻吟的吸气声响起。只见那工人眼睛瞬间瞪大,随即猛地眯起,脸上所有的疲惫和寒冷仿佛都被这一口滚烫辛香驱散了!
他腮帮子快速鼓动,额头和鼻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汗珠,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
“嘶……好麻!好辣!过瘾!香!真他娘的香!”
他一边嘶哈着气,一边筷子不停,又夹起一大块腌萝卜帮子塞进嘴里,嘎嘣脆响,咸鲜爽口,完美中和了汤底的麻辣油腻,
“好吃!带劲儿!暖和!真暖和!” 他吃得满头大汗,呼出的白气都带着浓郁的火锅香气。
这活生生的吃相,这毫不作伪的赞叹,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霸道得不容忽视的浓香,比任何吆喝都管用!
一个、两个、三个……原本匆匆路过或是在远处观望的人,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围拢过来。
他们看着那工人吃得酣畅淋漓,闻着那勾魂夺魄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被彻底唤醒。
“老板,这……这咋卖的?真一毛五一碗?”
“给我也来一碗!多放点汤!”
“闻着太香了!给我也盛一碗尝尝!”
“那粉条看着不错!老板,给我多放粉条!”
询问和点单的声音此起彼伏,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冷寂。小小的破桌子旁,几张破板凳很快坐满了人。
后来的人干脆站着,捧着豁口的粗碗,也吃得满头大汗,嘶哈不断,赞不绝口。
“这味儿正!比国营饭店那清汤寡水的强多了!”
“辣得过瘾!麻得舒服!浑身都热乎了!”
“这腌菜地道!粉条吸味儿!绝了!”
“老板,再给我加点汤!这汤泡饼子都香!”
周大福忙得脚不沾地,脸上的油污被汗水冲开,却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圣的光彩。
他挥舞着勺子,精准地控制着火候和汤底浓淡,动作越来越熟练,眼神越来越亮。
我则负责招呼客人,收钱,添菜,手脚麻利,脸上那冰封的冷漠早己被一种灼热的、属于市井的活泛笑容取代。
破棚子前,第一次变得拥挤而热闹。辛香滚烫的烟火气,驱散了冬日的严寒,也驱散了我们心底最后一丝阴霾。
那口破锅,如同一个燃烧的小太阳,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倔强地散发出自己的光和热。
一毛五,一毛五,又一毛五……皱巴巴的毛票和分币,带着食客手心的温热,不断地落入我贴身的口袋里,沉甸甸的,是希望,更是力量。
当我们带来的所有“菜”和第一锅底料都见了底时,太阳己经升得老高。
最后一位意犹未尽的食客放下碗,抹着额头的汗,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老板,明儿还来不?这味儿,绝了!”
“来!” 我和周大福异口同声,声音嘶哑却异常洪亮。
收拾着狼藉的碗筷,看着空空的瓦盆和见底的油锅,虽然累得腰酸背痛,浑身像散了架,但我和周大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一种近乎新生的光芒。
成了!第一步,迈出去了!
然而,喜悦还未沉淀,一个粗嘎凶狠的声音如同冰锥,猛地刺破了这片刚刚升腾起的暖意:
“王秀芬!钱呢?!月底了!该还老子的煤钱了!”
煤老板那张横肉堆积的脸,带着几个同样一脸不善的帮手,像一堵墙,堵在了我们破败的“门脸”前。
他凶狠的目光扫过我们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摊子,扫过周大福身上那件破围裙,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威胁。
空气瞬间凝固。刚刚还残留的热闹和香气,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瞬间冻结。
周大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握着空瓦盆的手猛地一抖,盆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油污。
他下意识地佝偻起背,想要缩到我身后,那刚刚挺首了没多久的脊梁,仿佛又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
浑浊的眼睛里,狂喜的光芒熄灭,只剩下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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