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寒气贴着地皮游走。
城南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比城市中心醒得更迟,只有零星的鸡鸣和远处隐约的火车汽笛声撕破寂静。
破棚子里,那口熬制成功的牛油底料静静地在破铁锅里凝结着,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琥珀,又像沉睡的火焰,在昏暗中散发着内敛而霸道的辛香。
这香气经过一夜的沉淀,变得更为醇厚,丝丝缕缕地渗透在冰冷的空气里,成为这破败空间唯一温暖而有力的存在。
我和周大福几乎一夜未合眼。不是兴奋,是冻的,也是被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期待和焦虑压着。
我们把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搬到棚子门口稍微平整些的地方,勉强算是“门脸”。两张缺胳膊少腿的板凳摆在桌边,充当“雅座”。
豁口的粗陶碗、筷子(是捡的别人丢弃的旧竹筷,洗刷干净了)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
最关键的,是那口架在简易砖灶上的、重新被点燃的破铁锅。
锅里是重新加热的清水,只待客人上门,就舀入那珍贵的红油底料。旁边几个破瓦盆里,装着处理好的“菜”:
洗得发白、撕成小块的烂菜心嫩叶;腌得咸脆爽口的萝卜白菜帮子;
还有那一大盆煮得软糯、吸饱了水分、显得格外晶莹的碎粉条头!
没有肉,只有素,却码放得整整齐齐,努力展现着它们最好的姿态。
周大福穿着那件沾满油污的破围裙,腰背似乎挺首了些,眼神紧紧盯着那锅即将沸腾的水,像守着命根子。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围裙边,泄露着内心的紧张。
我则把写着歪歪扭扭“老周火锅”西个大字的破纸板(用捡来的硬纸壳和烧火棍的炭头写的)靠墙立好,又用几块石头压住被风吹起的边角。
没有招牌旗幡,没有吆喝叫卖。我们这对穿着破烂、形容枯槁、脸上还带着油烟熏染痕迹的老夫妻,守着这张破桌、这口破锅、几盆素菜,像两尊沉默的泥塑,杵在这片污水横流、人迹罕至的棚户区边缘。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色大亮,路上开始有了行人。多是附近棚户区的居民,行色匆匆,面容麻木。
偶尔有人经过,目光扫过我们这简陋到可笑的摊子,眼神里先是好奇,随即是毫不掩饰的惊愕、鄙夷,甚至带着点看笑话的意味。
他们捂着鼻子匆匆而过,仿佛我们和这摊子本身就是垃圾堆的一部分。
“这俩老绝户……真在这儿支摊了?”
“卖啥?卖西北风啊?一股子怪味儿……”
“啧,闻着倒有点香?可这地方……这菜……谁敢吃啊?”
“听说把儿女都得罪光了,没活路了呗,瞎折腾……”
细碎的议论声顺着寒风飘过来,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周大福的头越垂越低,搓着手,几乎要把那冻疮搓破。
他偷偷看我,眼神里满是惶惑和无声的询问:真的……会有人来吗?
我抿紧嘴唇,下颌绷成一条坚硬的线。那些议论如同前世儿女的刻薄言语,非但没有击垮我,反而像淬火的水,让心底那股狠劲烧得更旺。
我挺首腰杆,目光如炬地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人,不闪不避,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
没人来?那就等!等到天黑,等到死!也比前世窝囊等死强!
灶膛里的碎煤块烧得噼啪作响,锅里的水终于开始冒起细密的白气,氤氲开去,将那辛烈的底料香气更加有力地推送出来。
这股混合着牛油醇厚、花椒麻香、辣椒炽烈的霸道气息,顽强地在污浊的空气里开辟着自己的领地。
就在周大福几乎要绝望,准备把火压小时,一个身影在路口停了下来。
那是个穿着沾满泥点子的旧工装、戴着破棉帽的中年男人。
他推着一辆沉重的板车,车上堆着些工具,显然是赶早去上工的。
他抽了抽鼻子,脚步迟疑地转向我们这边,目光带着明显的探寻。
“老……老板?”他声音粗哑,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眼神在我们简陋的摊子和那口热气腾腾的锅之间逡巡,“这……卖啥的?闻着挺香。”
来了!
我心头猛地一跳,脸上却迅速挤出最朴实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热情,在这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
“大兄弟,卖火锅!老周家祖传的秘方锅底,香得很!天儿冷,来一碗热乎热乎身子骨?”
我边说,边用长柄勺搅动了一下锅里的清水,热气裹挟着更浓郁的香气扑面而去。
那工人明显被香气勾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但看着桌上那几盆素菜,又露出犹豫:“火锅?就……就这些菜?没肉啊?”
“大兄弟,实不相瞒,”我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几分坦诚的无奈,“咱这小本买卖刚开张,肉价贵,暂时供不起,但你看这菜!”
我拿起一块腌萝卜帮子,展示着它脆生生的质地,“自家腌的,爽口开胃!这粉条!”
又指向那盆晶莹的碎粉条,“煮透了吸饱汤汁,比肉还香!锅底是实打实的牛油熬的,香着呢!保证你吃了暖和,干活有劲!”
我顿了顿,看着对方依旧犹豫的脸,心一横,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大兄弟,你是咱第一个主顾!这样,给你便宜!一碗汤底,配一大碗菜,管饱!只要……只要一毛五!”
我报出了一个低得近乎成本的价格,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这是赔本赚吆喝,但必须开张!
“一毛五?”工人眼睛亮了一下,这个价格在寒风凛冽的早晨,对一碗热腾腾、闻着确实的汤菜来说,极具诱惑力。
他又使劲嗅了嗅空气中那霸道勾人的香气,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板车往路边一靠。
“行!给俺来一碗!多放点那个粉条!”
他搓着手,跺着脚,在破板凳上坐下,板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好嘞!” 我响亮地应了一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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