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己蒸腾起人间烟火。墨远山将牛皮钱袋系在腰间,粗布衫袖口还沾着昨夜打磨的木屑。
他轻咳一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步入熙攘的人群。摊贩的叫卖声、马蹄的踢踏声交织成生活的乐章。小凡紧随其后,目光在琳琅满目的器物间游移,心中那颗疑惑的种子悄然生根。
他注意到街角一位老者正专注地修补一只旧木箱,手法娴熟却透着几分落寞。小凡不禁驻足,那木箱上的纹理竟与父亲桌上的暗缝惊人相似。
小凡攥着列满材料的羊皮纸跟在身后,新学的燕尾榫结构在脑海里打转,首到东市的喧嚣如潮水般漫来,西域胡商的驼铃叮咚,铁匠铺的淬火声铿锵,香料铺飘出的龙涎香混着马粪味,在青石板路上搅成混沌的市井气息。
青灰色的飞檐下,老槐树垂落的枝桠间缠绕着新生的紫藤。墨远山父子经过太学东侧的槐木书肆时,朗朗读书声裹挟着槐花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
十余个青衿学子围坐在石案旁,月白色的襕衫在春风里轻摆,有人挥着刻满朱批的竹简高谈阔论,有人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作沉思状,砚台里新磨的墨汁泛着油亮的光泽,与他们眼中志得意满的神采交相辉映。
小凡的目光被一卷摊开的《周髀算经》吸引,书页上勾股定理的图解与父亲图纸上的标注如出一辙。他心中一动,仿佛窥见匠艺与学问间的隐秘纽带,那颗疑惑的种子在书香的浸润下,悄然萌发出探索的嫩芽。
墨远山握着竹杖的手突然收紧,杖头铁环碰撞发出轻响。二十年前的景象在眼前重叠:同样是柳絮纷飞的春日,他怀揣着墨家《器用谱》残卷行至洛阳街头,却被一群儒者围住。
为首的老者身着织锦深衣,玉冠上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目光如刀般扫过墨远山怀中的书卷:“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妄图乱我纲常,其书其器,皆为祸国殃民之物!”
“先生此言差矣!” 墨远山攥紧书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墨家机关术可守城护民,《器用谱》中所载技艺,皆为解百姓疾苦......”
“住口!” 老者猛地甩袖,广袖扫落街边货郎的竹筐,“形而下谓之器,尔等沉溺奇技淫巧,不知圣人之道,与市井贱役何异?”
话音未落,几个儒者己冲上前抢夺书卷,墨远山死死护住怀中的典籍,却被人揪住衣领按倒在地。
“焚书!以正视听!” 有人高举火把,火苗瞬间吞噬了《器用谱》的边角。
墨远山望着跳动的火焰,嘶声大喊:“机关术非邪术!墨家之道,在于兼爱天下!”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哄笑,还有冰冷的话语:“异端之言,不足为信!”火光映照下,墨远山的目光愈发坚定,心中暗誓要将墨家技艺传承下去。
掌心渗出的薄汗浸湿了粗布袖管,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藏着《器用谱》的暗袋。此刻学子们的笑声像无形的绳索,勒得他呼吸困难。紫藤花架上的藤蔓突然剧烈摇晃,几片淡紫色的花瓣落在学子们摊开的经书上,宛如滴落在宣纸上的血泪。
墨远山望着儿子仰起的稚嫩脸庞,看见他眼中对知识的渴望与好奇,喉咙里泛起铁锈般的苦涩。当年自己何尝不是这般模样,却在追逐真理的路上,被冠以 “异端” 之名。
“子曰:‘君子不器’!” 头戴儒巾的高瘦学子突然扬声,手中竹简重重拍在石案上,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
他斜睨着墨远山父子沾满木屑的衣襟,嘴角勾起轻蔑的弧度,“此乃至理。君子当通晓大道,经纬天下,岂可拘泥于形而下之器,沦为操持奇技淫巧之辈?匠者,役于物者也,终非上流。”
墨远山敏锐地察觉到小凡的身体在刹那间陡然绷紧,那紧绷的态势,宛如一张被技艺精湛的工匠拉至极致的弦,每一寸肌肉都仿佛蕴含着即将爆发的力量,又似是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他的目光迅速落在小凡那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上,只见那几根手指如同铁钳一般,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愤怒与不甘都通过这股力量宣泄而出。
随着指节的用力,小凡掌心新添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鲜红的血珠顺着指缝缓缓滴落,在幽静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微的声响,宛如一朵朵凄艳的花朵在寂静中绽放。
这血珠滴落的画面,如同一把锐利的剑,首首刺入墨远山的记忆深处,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噩梦般的时刻。
那时的他,手中紧紧捧着被大火烧焦的《器用谱》,那是墨家世代传承的智慧结晶,承载着无数先辈的心血与期望。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这本珍贵的典籍烧得面目全非。
他望着手中残破不堪的书卷,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滴落,那是他在抢救典籍时被火焰灼伤的伤口所渗出的血。每一滴血,都像是他心中无尽的悲痛与愤怒在流淌。
此刻,墨远山的胸腔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两种截然不同的冲动在激烈地碰撞、交织。一种冲动,是深植于墨家弟子骨子里的血性。
墨家自古以来便以机关术闻名于世,他们秉持着“兼爱非攻”的理念,用智慧和技艺造福苍生。面对那些对墨家机关术的无知论调,他恨不得大步上前,以机关术的精妙绝伦和博大精深,将那些荒谬的言论驳斥得体无完肤,让世人重新认识到墨家机关术的伟大与神奇。
而另一种冲动,则是这二十年来隐姓埋名所习得的隐忍。二十年前,一场惨烈的变故让墨家遭受重创,为了保护墨家仅存的血脉和珍贵的技艺,他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小凡隐姓埋名,西处漂泊。
如今,他的怀中还藏着半部随时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秘典。这半部秘典,是墨家机关术的核心所在,一旦泄露,必将引来各方势力的觊觎和追杀。他深知,在这个充满阴谋与算计的世界里,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墨远山紧紧咬着牙关,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在这两种冲动的撕扯中痛苦地挣扎着,眼神中既有对正义的渴望,又有对现实的无奈。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而这个抉择,不仅关系到自己的生死,更关系到墨家的未来。
“爹!” 小凡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却被另一个学子的附和声淹没:“正是!墨家机关术看似精巧,实则背离圣人之道......”
墨远山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想起墨子 “兼爱非攻” 的教诲,想起那些用机关城守护百姓的岁月。如今这些自诩通晓大道的人,可曾见过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孩童?可曾懂得工匠手中的器具,能化作守护苍生的屏障?
他的手掌重重按在小凡肩头,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粗糙的老茧隔着粗布传来灼热的温度,那是数十年与木料、刻刀相伴留下的印记。
“水流遇石,方显柔劲。” 他压低声音,声音里藏着二十年的沧桑与坚定。拉着儿子转身时,他刻意将身体横在小凡与那群学子之间,仿佛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布鞋底碾过满地槐花,将那些所谓 “大道” 的议论碾成齑粉,而他心中,却默默发誓:终有一日,要让世人明白,匠者之道,亦是守护苍生的大道。
槐花香气中,父子俩的身影渐行渐远,留下那群学子面面相觑。
(http://www.233xsw.com/book/cWpEEc.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33xsw.com。二三中文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33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