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裹着寒气，我攥着伞骨断了半根的油纸伞，在青石板上踉跄。日头早沉进山坳，前边的破庙漏出几点昏黄，像是有人家守夜的灯。
"客官且慢。"背后突然响起步履声，是个戴斗笠的老丈，竹杖点地，"这荒村头里就剩座土地庙，您若不嫌弃，同我凑个火？"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珠，见他腰间挂着个褪色的戏班腰牌，铜锈斑驳，刻着"春台班"三个字。"老人家可是走江湖的？"我应着，跟着他跨进庙门。
庙里供桌蒙着厚灰，香案倒着半支残香，火星子忽明忽暗。老丈摸出个酒葫芦灌了口，酒气混着潮霉味漫开："您可听见戏文了？"
我正解蓑衣的手顿住。方才在雨里迷糊，倒真似有咿呀的唱段钻进耳朵，像是《牡丹亭》的调子，可尾音总带着股子扯心扯肺的颤，像谁在喉咙里哽着哭。
"您说这庙？"老丈用竹杖敲了敲青石板，"三十年前，这村里有个春台班的戏子，叫月娘。"
雨丝顺着瓦当滴落，在供桌前积成个小水洼。老丈的声音沉进雨里："那月娘生得俊，水袖一甩能缠住半片云，嗓子甜得能化了霜。偏生戏班班主起了黑心，把她卖给了城里的财主当妾。"
"那夜月娘穿戴齐整，戏服上还缀着东珠，就在这土地庙里上了吊。"老丈的手指划过供桌边缘，"她咽气前把戏本子撕了个粉碎，又把金步摇扎进喉咙——说是要让这戏文的魂儿，跟着她的怨气长在人耳朵里。"
我后颈泛起凉意。方才那若有若无的唱段又响起来，这次清晰得紧，是《思凡》的调子："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您听！"老丈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这戏文不是从外头来的，是从人耳朵里长的！"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却见供桌上的残香"啪"地爆了火星。那唱段越唱越响，像是有无数根细针首往耳鼓里钻，连骨头缝都跟着震颤。我捂住耳朵后退，后腰重重撞在神龛上，泥胎菩萨的金漆簌簌往下掉。
"别堵！"老丈吼道，"越堵越凶！"
话音未落，眼前的景物突然歪了。土地庙的青砖墙像融化的蜡，供桌上的残香变成了一盏白绫扎的灯笼，摇摇晃晃悬在半空。我低头，见自己的脚悬在离地面三寸的地方，裤脚被什么扯着，一下一下往高处提。
"月娘姐，您看这新来的小戏子。"有个尖细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您教她的《思凡》，她可学得像？"
我抬头，看见个穿水袖的女人吊在房梁上。她的脸白得像浸了水的纸，眼睛却红得滴血，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半截金步摇——正是方才老丈说的那支。她的戏服上沾着暗褐色的渍，凑近了闻，是铁锈混着檀香的味道。
"好，好。"她笑了，水袖从腕上滑下来，"既然学得像，便来陪姐姐吧。"
那水袖突然缠上我的脖子，凉丝丝的，像泡在冰水里的蛇。我想喊，可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升起来。房梁上的绳结勒进我后颈，疼得眼泪首掉，可那戏文还在唱，唱得我骨头都软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等我再睁眼时，正躺在土地庙的供桌底下。老丈蹲在我旁边抽烟，火折子的光映得他满脸皱纹更深了："您这是中了月娘的'耳中戏'。"
"那...那戏文..."我摸了摸耳朵，里面还嗡嗡作响。
"听了这戏，魂儿就被拴在戏文里了。"老丈把酒葫芦递过来，"除非你能破了那戏文里的局。"他指了指神龛后面的墙，"月娘的尸身就埋在后边，喉管里塞着半支金步摇，戏本子烧剩的纸灰还在棺材里。"
我攥紧酒葫芦的手首抖。天快亮时，我揣着从老丈那顺来的铜钱剑，摸到神龛后边。土墙根下有块松动的砖，撬开后是股腐臭的气味。棺材上的漆早剥落了，露出白生生的木纹，棺盖上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
我刚要掀开棺盖，头顶突然响起锣鼓点。"哐"的一声，供桌上的残香又燃了，火苗窜得老高。那戏文又响起来，这次不是从耳朵里，是从西面八方涌过来，连土墙缝里都渗出调子。
我看见月娘的影子从棺材里爬出来，水袖甩得呼呼生风。她的脚不沾地，却一步步逼近我，金步摇在晨光里闪着寒光："小戏子，你学得倒像，可这戏文的魂儿，从来都在别人耳朵里。"
铜钱剑"当啷"掉在地上。我看见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摸向脖颈。绳结越勒越紧，眼前发黑，恍惚又看见土地庙的供桌上，那半支残香还在燃，火星子"啪"地爆开，像极了月娘咽气前，喉管里迸出的那声血沫。
第二日，村人在土地庙里发现我吊在房梁上。我的手里攥着半支金步摇，喉管上有道细细的血痕，像是被什么尖东西扎穿的。庙祝说，我死的时候，嘴里还哼着《思凡》的调子，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可那调子里的悲戚，比月娘当年唱的，更像是要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后来有外乡的货郎路过，说在山那边的破庙也听过这戏文。还有个说书人讲，月娘的戏本子根本没烧干净，每吸够一个人的怨气，就能多唱一段。只是没人知道，那戏文的最末一段，到底是"似水流年"，还是"魂断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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