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三年的春荒,把绿莹镇的活人逼成了鬼。阿章蹲在破祠堂门槛上,望着天上飘的柳絮发怔——那柳絮白得像揉碎的孝布,落进他怀里的破瓷碗,碗底还粘着半粒发霉的糙米。七岁的阿桃缩在他腿缝里,小手指抠着他破衫的补丁,指甲盖都泛了青:"哥,我肚......肚脐眼儿疼。"
"阿桃乖,"阿章摸了摸她凉得像块玉的后颈,把碗往她跟前推了推,"等会儿哥去村头老槐树下瞅瞅,兴许能捡着野果子。"
阿桃扁了扁嘴,没说话。她知道这春荒里,野果子早被挖光了——前儿个隔壁张铁匠家的小子啃了半宿观音土,最后把肠子都呕出来了。
"阿章哥!"隔壁王二婶牵着个瘦得脱形的小娃蹭过来,"村东头老槐树下那座孤坟,今早冒起炊烟了!"
阿章的手一抖,瓷碗"当啷"掉在地上。老槐树下的荒坟他知道,埋的是前年发大水时冲下来的外乡人,碑都没立,就堆了堆黄土。可炊烟?他抬头望,日头才爬过东山,哪来的烟?
"千真万确!"王二婶戳了戳红烧肉,"我家狗剩儿起夜,说见坟前支着张破桌,摆着鸡鸭鱼肉,还冒着热气儿!"
祠堂里霎时炸了窝。二十几个饿得眼窝子发青的流民挤作一团,有人磕着旱烟袋笑:"许是土地公显灵?"有人搓着干瘦的手:"管他呢,总比啃树皮强!"
阿章没说话。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破瓷碗,又摸出怀里磨得发亮的铜钥匙——那是阿桃周岁时,他们在乱葬岗捡的,娘说等开春换了钱给阿桃买头绳。"娘,"他转头看向缩在墙角的娘,"我去看看。要是能讨口热饭,给阿桃煮碗粥喝。"
阿章娘咳了两声,灰布衫上沾着草屑:"野路子的东西,总归......"
"娘,"阿桃突然拽她衣角,"我想喝热粥。"
阿章喉结动了动。昨儿夜里,他听见隔壁张铁匠家的小子啃墙皮,咯嘣咯嘣的,像在嚼骨头。今早张铁匠媳妇抱着孩子哭,说娃子把墙皮吐了,里头裹着半条潮虫。
"我去去就回。"阿章把阿桃往娘怀里塞了塞,"你们在家等着。"
老槐树下的孤坟果然有古怪。青石板供桌上摆着三荤两素:红烧肉油光锃亮,清蒸鱼还翘着白鳞,豆腐炖得鼓鼓的,旁边还有碗冒热气的鸡汤。最边上是个粗陶酒壶,壶嘴儿还滴着酒,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深黄的圆。
"怪了,"王二婶戳了戳红烧肉,"这肉咋不凉?"
有人伸手抓起块肉,吹了吹就往嘴里塞。阿章看见他腮帮子鼓得像仓鼠,嚼了两下突然瞪大眼睛:"咸......咸得很!"
"瞎说,"另一个流民夹了块鱼,"挺香的嘛。"
阿章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摸了摸怀里——破瓷碗还在,可碗底连半粒米都没有。阿桃的脸在他脑子里晃,小嘴唇抿得发白,像片晒干的野菊。
"阿章哥!"
阿章回头,看见王二婶的狗剩儿正扒着供桌边缘,口水滴在红烧肉上。他心尖一紧,想起阿桃昨儿夜里啃观音土时,也是这样吧嗒着嘴,说"甜丝丝的"。
"狗剩儿,别碰那肉。"阿章走过去,把狗剩儿抱下来,"那肉......不干净。"
"可香了!"狗剩儿蹬着腿哭,"我要吃!"
阿章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榆树皮——这是他今早最后半口干粮,原本想留给阿桃熬粥。"给,"他把榆树皮塞进狗剩儿手里,"这个甜。"
狗剩儿咬了两下,又"哇"地哭起来:"不好吃!我要肉!"
阿章咬咬牙。他转身看向供桌,红烧肉的红亮得刺眼,像阿桃去年生日时,她在破庙捡的红绒花。他伸手撕下一小块,吹了吹,塞进自己嘴里——没滋没味,只有一股子土腥气首往喉咙里钻。可他顾不上,又撕下拇指大的两块,用破布包好,塞进怀里。
"阿章哥!"
阿桃的哭声从身后传来。阿章回头,看见娘抱着阿桃站在祠堂门口,阿桃的小脸白得像张纸,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哥,我肚......肚脐眼儿疼得厉害。"
"娘,"阿章赶紧跑过去,把怀里的布包打开,"我讨着肉了,给阿桃煮粥喝。"
阿桃抽抽搭搭地接过布包,指尖碰到他的手背——他的手凉得像块冰,可布包里的肉还带着余温。"哥,你也吃。"阿桃掰了指甲盖大的一块,塞进他嘴里。
阿章嚼着肉,眼泪差点掉下来。这肉实在难吃,像嚼烂泥,可阿桃看他吃得香,自己又扒拉了两块。娘摸着阿桃的头叹气:"造孽哦,这肉怕不是......"
"娘,"阿章打断她,"阿桃吃了肉,肚脐眼儿还疼吗?"
阿桃摇摇头,小脸上有了点血色:"不疼了,哥。"
众人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散了。阿章抱着阿桃往回走,路过村头老井时,他蹲下来喝了口凉水。水咽下去的刹那,他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方才吃的东西在肚子里动,像有无数只小爪子在抓。
"哥,"阿桃突然指着他的嘴,"哥吐。"
阿章扶着树干干呕,只呕出些酸水。可到了夜里,他的肚子开始疼,像有人拿烧红的铁钎子戳。阿章娘点了油灯,看见他的裤腰带松了又系,系了又松,额角的汗把枕头都浸透了。
"娘,"阿章咬着牙,"我想喝水。"
他喝了三大碗凉水,疼得更厉害了。半夜里,他迷迷糊糊听见阿桃哭:"哥疼,哥疼。"阿章想安慰她,可一张嘴就呕出大团腥臭的东西——是黑褐色的泥,混着白色的蛆虫,还有半截发白的骨头,像人的指骨。
"哎哟!"阿章娘尖叫一声,油灯"啪"地摔在地上。火光里,阿章看见娘的脸煞白,阿桃缩在她怀里,小身子抖得像筛糠。
更骇人的是王二婶家的动静。半夜里,阿章听见隔壁传来"咔嚓"一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响。接着是王二婶的尖叫:"狗剩儿!狗剩儿的肚子!"
天快亮时,阿章爬到王二婶家门口。门虚掩着,他看见王二婶趴在地上,身边是狗剩儿——小娃子的肚子鼓得像个西瓜,皮肤下爬着密密麻麻的黑虫子。王二婶的手还抓着娃子的肚皮,指甲缝里全是血和蛆虫。
"救......救我......"王二婶突然扭头,眼睛鼓得像两颗泡发的红枣,"那肉......是人的肉!"
阿章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他想起昨儿供桌上的红烧肉——那肉的颜色太正了,红得像刚杀的猪,可野地里哪来的猪?还有那清蒸鱼,鱼鳞片上沾着青苔,分明是刚从坟头边的水凼里捞的!
"阿章哥!"
阿桃的哭声从身后传来。他转头,看见娘抱着阿桃,小妹的脸白得像张纸。"阿桃也吐了,"娘的声音首打颤,"吐出来的......是坟土。"
阿章冲过去,看见阿桃的裤脚沾着泥,地上有滩暗褐色的呕吐物,里头混着碎草叶和指甲盖大的土块。阿桃的小手攥着他的衣角,指甲缝里全是泥:"哥,坟里......有手。"
"啥手?"阿章喉头发紧。
"黑的,"阿桃哆哆嗦嗦,"从泥里钻出来,抓我脚。"
阿章突然想起昨儿供桌下的青石板。他蹲下去扒开土,发现石板缝里渗出黑褐色的液体,散发着腐肉的臭味。更恶心的是,石板底下还粘着几缕头发,混着烂泥,像是从坟里刨出来的。
"走!"阿章背起阿桃,拽着娘就往村外跑,"离开这儿,快!"
可他们跑不出绿莹镇。当天晌午,阿章的肚子疼得晕过去。等他再睁眼,看见自己躺在破祠堂里,周围全是呻吟的流民。张铁匠媳妇的肚子裂开了道口子,蛆虫从里头往外爬;王二婶己经没了气,狗剩儿的小身子硬得像块石头。
阿章想说话,可喉咙像塞了团棉花。他看见阿桃趴在他胸口,小脸青得像块蓝布。他想摸摸她的脸,可手刚抬起来,就看见自己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和阿桃裤脚上的泥一个颜色,和供桌下石板缝里的泥一个颜色。
"水......"阿章哑着嗓子喊。
有人端来碗水。他喝了一口,突然觉得水里有股子土腥气。他猛地推开碗,看见水面漂着根头发,黑黢黢的,沾着烂泥。
"那是......"阿章想说,可说不出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看见娘跪在神龛前磕头,嘴里念叨着:"土地公饶命,我们不是故意的......"
神龛上的土地公缺了半张脸,嘴角还沾着红烧肉的油星子。
阿章最后看见的画面,是老槐树下的孤坟。坟头的土正在往下陷,露出半截白骨。白骨的手腕上戴着银镯子,和阿桃前儿个吵着要的那支一模一样——那是他们在乱葬岗捡的,娘说等开春换了钱给阿桃买头绳。
"阿桃......"阿章想喊,可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响。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肚子里钻出来,凉丝丝的,像无数条小蛇。他的皮肤开始溃烂,流着黑褐色的脓水,里头裹着蛆虫和碎骨。
后来有人说,绿莹镇的流民吃了孤坟的宴席,七天后全化成了脓血。还有人说,每到春荒年景,老槐树下的孤坟就会冒炊烟,摆上热气腾腾的酒席。那酒席的香味能飘出十里地,可谁要是敢吃一口——
就会被坟里的冤魂缠上,五脏六腑被阴土虫蛀空,最后化作一滩腐臭的脓血,永远留在那座孤坟里。
只是没人再说起,那个春荒里,有个叫阿章的少年,曾用最后半块榆树皮哄妹妹开心;也没人记得,破祠堂的门槛上,曾有个小丫头捧着破瓷碗,等哥哥带热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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