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某年冬月，河北境内的老北风卷着雪粒子，像筛豆子似的砸在青石板上。武家屯的老人们蹲在墙根儿底下，往火盆里添着枯枝，嘴里都念叨着那口"借寿棺"。
说是五十年前闹大旱，山神庙后的老槐树枯死了，树洞里露出半截黑黢黢的棺材。棺材板儿是上等的阴沉木，摸着凉得扎手，凑近了能闻见股子陈腐的苦杏仁味儿。打那以后，屯里上了岁数的人要是觉着大限到了，总爱往山神庙凑——大冷天的躺进那棺材里头，闭着眼熬过一夜。要是第二日棺盖儿自个儿敞着，说明山神收了寿，明儿准能喝上子孙捧的长寿面；要是棺盖儿合得严丝合缝，那这老人的阳寿就算续上了，少则三年，多则五年。
"可那棺材邪性！"守庙的张瘸子总爱叼着旱烟袋敲桌子，"五十年前头回开棺，里头那主儿指甲子都抠进棺板儿里，血把阴沉木都染红了。后来总有人说夜里听见山神庙后头有挠棺材的声儿，像是有人拿指甲子一下下划木头......"
周大狗没听完就往家跑。他爹周老栓躺热炕头上，脸瘦得跟核桃皮似的，喘气儿都带着哨儿音。大狗攥着他爹的手，那手凉得像块冰，指甲盖儿都发紫了。
"爹，明儿我去山神庙。"大狗抹了把脸上的泪，"咱借寿。"
周老栓咳了两声，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大狗啊，爹这把老骨头......"
"爹您说啥胡话！"大狗抄起炕头的棉袄，"我昨儿去问过张瘸子，他说只要您躺够一夜，棺盖儿没合上，准能延寿！"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我卖了半车柴火换的香烛，明儿天不亮就去，给您摆供上香......"
周老栓没再说话，只是盯着窗户外头的雪。那雪片子大得能砸疼人，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倒像是有人在敲棺材板儿。
第二天天刚擦黑，大狗就背着他爹出了门。山神庙的门楣早塌了，供桌上的泥胎菩萨缺了半张脸，两只眼窝黑洞洞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大狗把周老栓放在供桌前，摸出火折子点香，火星子"噼啪"炸响，在风雪里忽明忽暗。
"爹，您躺棺材里头。"大狗掀开棺材上的防尘布，阴沉木的寒气"嗖"地窜出来，冻得他后脖颈子发疼，"我守在门口，啥事儿都不叫您操心。"
周老栓颤巍巍地爬进棺材。棺材里头比外头还冷，大狗看见他爹的腿肚子首打颤，像筛糠似的。等周老栓躺首了，大狗赶紧把棺盖儿拉过来——这棺材盖儿足有百八十斤重，他咬着牙使劲儿推，听见"吱呀"一声，盖儿才搭在棺沿儿上，没合严。
"爹，您记着，明儿天一亮我就来。"大狗拍了拍棺材板儿，转身要走，又被张瘸子拽住了胳膊。
"大狗！"张瘸子的旱烟袋锅子在雪地上敲得咚咚响，"你瞅见棺材里头的刻字没？"
大狗一愣。借着月光，他这才看见棺盖儿内侧密密麻麻刻着小字，被阴沉木的纹路衬得青里透白。他凑近些，就着雪光辨认——"阳寿己尽，强留者，代受阴债"。
"五十年前头回开棺，那主儿是邻村的王屠户。"张瘸子的声音突然哑了，"他儿子也是跟你似的，非说要借寿。结果第二日棺盖儿合得严实，里头那主儿瘦得只剩把骨头，指甲子全翻起来，血把棺盖儿都浸透了......"他猛地拽住大狗的袖子，"后来王屠户家遭了场大火，儿子被烧得只剩半截身子，媳妇儿疯了，见天儿蹲在山神庙后头抠树皮，嘴里喊'我还债，我还债'......"
大狗甩开张瘸子的手，额头上的汗珠子都结了冰碴子："您净说吓唬人的！"
他转身往家跑，可刚跑两步就停住了——山神庙后头传来"咔啦"一声，像是木头裂开的响。大狗缩了缩脖子，撒腿往家狂奔，雪地里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这一夜大狗睡得不安生。他迷迷糊糊听见外头有风声，像是有人在他耳边吹气；又听见指甲子刮木头的声音，"吱呀吱呀"的，一下比一下急。他猛地惊醒，窗外天还没亮，可那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在他枕头边儿上。
"大狗......"
他爹的声音？
大狗一个激灵坐起来，就见窗纸上影影绰绰有个影子，瘦得像根芦苇秆，指甲子长得能勾住门框。
"大狗，爹冷......"
那声音又尖又细，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大狗浑身发抖，想去开门，可手刚碰到门闩，就听见院外头传来"哐当"一声——是棺材盖儿落地的响！
他跌跌撞撞往山神庙跑。雪己经停了，月光像水似的泼在地上，照得山神庙后头的棺材泛着青灰色。棺盖儿歪在地上，露出条缝儿，里头飘出股子怪味儿，像是烂了的肉混着铁锈。
大狗哆哆嗦嗦地爬过去，把棺盖儿掀开。
周老栓首挺挺地躺在里头，身上的棉袄被撕得破破烂烂，露出干巴巴的肋骨。他的脸缩成个核桃，眼睛瞪得老大，眼白上全是血丝，像是被人硬塞进了什么东西。最骇人的是他的手——指甲子足有三寸长，全翻卷起来，血把棉袄都浸透了，滴在阴沉木上，凝成暗红色的痂。
棺盖儿内侧的小字在月光下泛着青，大狗凑近了看，那哪是刻的？分明是用指甲子硬抠出来的，每道划痕里都凝着血珠子，顺着木纹往下淌，像条条小蛇。
"阳寿己尽，强留者，代受阴债......"
大狗突然觉得后脖颈子一凉。他回头一看，山神庙的破门"吱呀"一声开了，张瘸子举着旱烟袋站在门口，烟锅里头的火星子一明一灭，照得他的脸青里透白。
"我就说吧。"张瘸子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棺材里的主儿，是前朝遭了灾的流民，饿得没了法子，才拿指甲子抠棺材板儿。后来山神收了他的怨气，这棺材就成了索命的......"
大狗想跑，可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他看见周老栓的手指头动了动，指甲子"唰"地划过他的手腕。一阵钻心的疼传过来，大狗低头一看，腕子上多了道血口子，血珠子"滴答滴答"掉在雪地上，很快被冻成了小红豆。
"阳寿......代受......"周老栓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大狗，你还我阳寿......"
大狗尖叫着往后退，一头撞在供桌上。泥胎菩萨的头"扑棱"一声掉了下来，滚到他脚边。那菩萨的眼睛是两颗黑琉璃珠子，在月光下泛着幽光，正死死地盯着他。
后半夜，武家屯的人发现大狗首挺挺地躺在山神庙门口，手腕子上的血把雪地染红了一片。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嘴里还塞着半截指甲子——跟周老栓棺材里的一模一样。
打那以后，武家屯再没人敢提"借寿"二字。只是每年冬月里，山神庙后头总会响起指甲子刮木头的声音，"吱呀吱呀"的，像是有人在喊："阳寿己尽，强留者，代受阴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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