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宛如一层薄纱,在玻璃窗上凝结成细小而晶莹的霜花,折射出微弱的光,缪思甜正趴在办公室的绘图板上,脸颊被冰冷的桌面硌得有些发红。
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且持续的嗡鸣,那声音像一只小虫子在耳边不断盘旋。
钢笔尖划过机械图纸,发出蚕食桑叶般细碎的沙沙声,突然,在“齿轮传动比”的计算公式处洇开一团墨渍,那墨渍像一朵迅速绽开的黑色花朵。
她盯着那个黑色墨渍发怔,视线有些模糊,窗台上搪瓷缸里的浓茶早没了热气,只剩一层淡淡的茶雾在缸口萦绕,散发着微微的苦涩气息。
三天前技术科全员大会上,总工程师将三车间设备改造项目交到她手里的瞬间,会议室吊扇转动的阴影恰好掠过她胸前崭新的“技术员”工牌,那工牌在阴影下闪烁着黯淡的光。
“小缪啊,这批德国进口的滚齿机可是咱们厂转型的关键。”周厂长当时用搪瓷杯盖拨着浮茶,镜片后的目光像在丈量什么,“听说光华机械厂为了争取同样的生产指标,小动作不断,之前和别的厂竞争时,就有过给对方寄匿名警告的传闻。”
墨渍在图纸上缓缓扩散,缪思甜突然想起表彰大会那日,王丽踢翻的镀铬椅子划过水泥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那声音仿佛一把利刃,首首刺进她的耳朵。
此刻走廊传来错落的脚步,几个裹着藏蓝工装的身影抱着热水瓶经过,其中一个人笑着说:“哎,你说现在这竞争啊,啥招都有,听说有的厂收到莫名其妙的信,也不知道谁寄的,上面就几个剪贴的字。”另一个人接话:“说不定是竞争对手吓唬人的呗,当不得真。”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丝随意和调侃。
物资科的门比她想象中还要沉重,她伸手握住那冰冷的门把手,用力一拉,门发出“吱呀”一声闷响。
缪思甜攥着介绍信的手指关节发白,油墨味浓重的库房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熏得她鼻子有些发酸。
李科长正翘着腿读《参考消息》,老花镜滑到鼻尖:“小缪同志,不是我不支持工作,实在是仓库里的球墨铸铁全被三线工程调走了。”
“可这批传动箱体......”
“要不你问问采购科?”报纸后传来嗤笑,“不过他们老张上个月就住院了,这节骨眼上......”那嗤笑在安静的库房里格外刺耳。
暮色中的厂区像浸在显影液里的底片,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缪思甜蹲在自行车棚给链条上油时,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链条,传来丝丝寒意。
她发现车筐里多了张揉皱的《物资调拨单》,“球墨铸铁QT500 - 7”的字样被红笔重重圈住,批注栏里潦草地写着“优先保障军工”。
旁边还散落着一些碎纸屑,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好像看到上面有剪贴的痕迹,但没多想。
庄宇轩的军大衣带着松木香裹住她时,那温暖的触感让她全身一暖,路灯刚好亮起来,昏黄的灯光洒在他们身上。
他往她冻僵的手里塞了个铝制饭盒,揭开盖是冒着热气的白菜猪肉饺子,饺子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钻进她的鼻腔,熏得她眼眶发热。
“下午去军区后勤部办事,碰见你们厂供应科的老孙。”
“你怎么......”
“老孙说光华厂的人上周就往省里递了三次报告。”他摘下手套,食指关节还沾着机油,“明天让小王开车送你去红星铸造厂,他们新到了一批特种钢。”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床头,洒下一片银白,缪思甜数着庄宇轩军装扣子上的反光,那反光一闪一闪的,像夜空中的星星。
他温热的掌心覆住她结痂的指尖,那些被图纸划破的伤口在黑暗里隐隐发烫,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指尖传遍全身。
窗外突然响起拉料火车的汽笛,那声音悠长而响亮,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她想起夜校《机械设计手册》里那朵铅笔勾勒的木棉花,花瓣的弧度恰似齿轮渐开线。
搪瓷缸底最后一点茶水泛起涟漪,晨光像金色的纱幔,给办公桌上的钢材样本镀了层金边。
缪思甜展开红星厂给的质检报告,突然发现某页边角有个模糊的指印——那是种特殊的防锈油气味,和三天前在光华厂参观时闻到的一模一样,那气味勾起了她心中的一丝疑虑。
晨雾还未散尽,缪思甜己经踩着露水推开技术科的门,脚下的露水浸湿了她的鞋子,凉丝丝的。
昨夜画废的图纸堆在墙角,像座泛着墨香的小山,那墨香淡淡的,萦绕在空气中。
她将搪瓷缸倒扣在暖气管上接热水,蒸汽氤氲间瞥见窗台上那枝木棉花标本——庄宇轩从南疆寄来的信里夹着的,如今花瓣蜷成褐色的齿轮形状,花瓣上的纹理清晰可见。
铅笔芯在草稿纸上折断的脆响惊醒了周末空寂的办公楼,那声音清脆而突兀。
缪思甜咬着发绳将长发拢起,袖口沾着蓝黑墨水的左手正按着《机械设计手册》第237页,右手钢笔在“行星齿轮箱传动效率”的公式旁画出道道波浪线。
窗外的梧桐叶影爬过她后背,将工作服补丁晕染成深浅不一的绿,那光影的变化让她仿佛感受到了时光的流转。
周厂长推门时带进股樟脑丸的气味,那气味有些刺鼻,弥漫在办公室里。
老人抱着保温杯站在绘图板前足有半支烟功夫,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德国人当年设计这个润滑系统,用的是油浴法。油浴法呢,就是把齿轮等零件浸泡在油里,让油来带走热量和润滑零件。”
“可咱们厂现有设备达不到恒温条件。”缪思甜笔尖悬在图纸某处,那里被她用红笔标出个问号,“我算过,如果用循环喷雾替代......循环喷雾就是用喷头把油喷到齿轮上,这样能更好地控制油温。”
“纸上谈兵。”保温杯重重磕在铁皮柜上,枸杞在沸水里上下翻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周厂长转身要走,呢子中山装蹭落几张演算纸,忽然顿住脚步——最上面那张用铅笔勾勒的齿轮啮合图旁,密密麻麻的批注里夹着句俄文术语。
老人弯腰拾纸的动作像生锈的机械臂,指腹擦过那些褪色的钢笔字:“六五年我在长春一汽......”话尾消散在喉间的痰音里。
缪思甜看见他扶眼镜的手在抖,窗外的知了突然聒噪起来,那嘈杂的声音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当第十七个烟蒂碾灭在黄铜烟灰缸里,周厂长终于摘下老花镜。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两架咬合的齿轮。
“把冷却管改成交叉网状,”他用红蓝铅笔在图纸某处戳出个洞,“当年援建坦赞铁路的推土机......”
月光漫过窗台时,缪思甜发现搪瓷缸边缘结着层茶垢,那茶垢黑褐色的,显得有些陈旧。
周厂长的大茶缸不知何时挨在了旁边,两圈深褐色的水渍在桌面叠成同心圆。
走廊传来值班员拉电闸的声响,那声音“啪嗒”一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老人摸出串钥匙:“去仓库领个200瓦灯泡,就说我特批的。”
缪思甜在得到周厂长的技术指导后,心情有些复杂,既有对项目进展的期待,又担心竞争对手的手段。
就在这时,王丽踩着高跟鞋经过技术科时,正看见周厂长撑着伞给缪思甜遮雨。
雨水顺着伞骨汇成银线,老人枯槁的手指点在图纸某处,像在触碰某个尘封的年代。
她攥紧挎包里的会议记录本,塑料提手在掌心勒出红痕——那页缺失的传动比参数,此刻正在光华厂的会议室投影仪上投出扭曲的阴影。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项目在艰难中不断推进,终于迎来了庆功宴。
可还没等庆功宴的喜悦完全消散,暴雨冲刷着厂区柏油路面的那个深夜,缪思甜突然从绘图板前首起身。
窗玻璃映出她瞳孔里跳动的光——竞争对手新投放市场的齿轮箱,参数完美得诡异。
她抓起电话又放下,手指在红星厂质检报告那个油渍指印上反复,突然笑出声。
原来防锈油里掺了蓖麻油的味道,和光华厂招待所洗手间的香皂如出一辙。
庆功宴的彩带还没撤净,技术科的门锁孔就结了层薄霜。
缪思甜裹紧军大衣推开门的瞬间,匿名信从门缝飘落。
信纸带着雪花膏的甜腻,铅字像是用报纸剪贴的:“悬崖勒马”。
窗台上那枝木棉花突然断裂,干枯的花瓣散落在写着“行星齿轮传动效率提升17%”的奖状上。
远处火车拉响汽笛,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缪思甜将信纸对准台灯,光影间隐约透出某页账簿特有的绿色横线——那是供应科上月刚申领的财务专用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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