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城墙根下,缪思甜攥着帆布包的手沁出薄汗。
柏油马路蒸腾着雨后特有的腥甜,自行车铃铛声裹挟着上海牌手表反光,在她眼前织成细密的网。
劳动局斑驳的木牌在晨光里摇晃,"为人民服务"的鎏金字被爬山虎啃噬得残缺不全,像道溃烂的伤口。
"缪思甜同志是吧?"玻璃窗后的圆脸办事员推了推玳瑁眼镜,手指在牛皮纸档案袋上敲出闷响,"纺织厂宣传科的岗位,昨天被临时调给工农兵学员了。"她指甲缝里的红印泥蹭在调令存根上,恰巧盖住"缪"字最后一捺。
茶水间飘来茉莉香片的味道突然变得刺鼻,缪思甜盯着窗台上蔫头耷脑的绿萝,叶片背面还沾着庄宇轩塞给她的陈皮糖碎屑。
三天前在月台上,那颗带着体温的弹壳坠进领口时,他分明说县里领导早就打过招呼——或许军装第二颗纽扣硌在眉心的钝痛,早该让她察觉这承诺如同雾中山峦般虚幻。
"同志,这不合流程。"她将介绍信沿着玻璃窗下的凹槽推进去,暗红公章在阳光里泛着血痂似的光泽,"兵团推荐信盖着七枚公章,公社表彰状是李书记亲自......"
"现在是新时期!"办事员突然拔高的声调惊飞了窗外的麻雀,钢笔尖戳得信纸沙沙作响,"知青办上周刚发文件,优先安置有技术专长的同志。"她涂着百雀羚的手背扫过自己别在胸前的"三八红旗手"徽章,金属边缘剐蹭玻璃发出尖锐声响。
缪思甜后退半步,军用胶鞋踩碎了门口剥落的墙皮。
恍惚间她看见王建国佝偻着背往档案室送材料的背影,那人灰扑扑的中山装后襟沾着红星公社晒谷场的稻壳——去年冬天他偷藏知青点口粮被揭发时,裤脚也粘着这样的稻壳。
暮色爬上劳动局铁栅栏时,传达室老头正用搪瓷缸浇灌冬青树。
水珠溅在缪思甜手背上,凉得像李秀兰那夜泼在她被褥上的井水。"小缪啊,"老头突然压低声音,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昨儿个有穿西个兜的干部来找王科长,拎着印'红星公社'字样的麻袋......"
纺织厂女工下班的自行车流从门前掠过,车筐里毛线团滚落在地,鲜红的毛线蛇一般缠住缪思甜的脚踝。
她蹲身解线时,瞥见斜对面国营饭店的玻璃窗——王建国正给穿中山装的男人斟酒,五粮液的香气仿佛穿透玻璃扎进她鼻腔。
他缺了小指的左手捏着酒杯,那是去年抢收时被镰刀割断的,当时缪思甜用裙摆给他包扎的碎花布,此刻正系在对方公文包提手上。
"叮铃——"无轨电车拖着辫子驶过,车厢里飘出《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旋律。
缪思甜攥着从信访办抄来的地址穿过弄堂,墙头晾晒的的确良衬衫滴着水,像无数悬而未落的眼泪。
拐角废品站前,穿劳动布工装的女人突然拽住她胳膊:"这不是红星公社的缪标兵吗?"
女人耳后的蛤蜊油香味让缪思甜想起知青点的冬夜。
那时她们挤在炕头分享半盒友谊雪花膏,玻璃瓶底还刻着"庄"字——是庄宇轩托人从省城捎来的。"听说你把李秀兰他爹的先进名额顶了?"女人指甲掐进她臂弯,工装左胸"纺织厂"三个字被洗得发白,"王建国说你在乡下就和公社干部......"
晚风卷起墙根的大字报残片,"拨乱反正"的"正"字恰好贴在缪思甜后颈。
她想起离村那日,李秀兰把撕碎的奖状撒进河里,红纸屑在庄宇轩送她的蓝围巾上结成冰碴。
此刻围巾正压在帆布包底层,裹着那颗刻有"等待春天"的弹壳。
路灯亮起的瞬间,缪思甜站在轻工业局家属院的铁艺大门前。
门卫室窗台上摆着缠满绷带的仙人掌,让她想起庄宇轩渗血的绷带如何在月台开出腊梅。
二楼那扇贴着"光荣军属"的窗户突然亮灯,玻璃后晃动的身影举起搪瓷杯——杯身上"为人民服务"的红字褪成了粉白色,像被反复搓洗的旧梦。
她摸出被体温焐热的陈皮糖,铁皮盒里最后三张糖纸拼不全《打靶归来》的曲谱。
暮春的风掠过梧桐树新生的绒毛,带着纺织厂漂染车间特有的碱水味。
三楼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在水泥台阶上投下栅栏似的阴影。
轻工业局三楼的白炽灯管在缪思甜头顶发出蜂鸣,铁皮文件柜的阴影如栅栏斜切过她的布鞋。
办公桌后的人影被烟雾笼罩,灰蓝中山装领口别着的金星钢笔突然折射光斑——那枚"先进工作者"奖章,与红星公社李书记别在胸前的款式一模一样。
"知青点的情况我们有所耳闻。"张副主任掸了掸烟灰,玻璃台板下的生产报表泛起涟漪,模糊了缪思甜映在上面的倒影,"但工作分配要统筹考虑。"他的手指在搪瓷缸上敲出《东方红》的节奏,杯口茶渍勾勒出地图似的暗纹。
墙角老式挂钟的铜摆晃得人心慌,缪思甜嗅到档案袋里飘出的樟脑味。
那叠浸着油灯烟气的奖状突然变得滚烫,她想起在晒谷场连夜誊写生产报告时,庄宇轩悄悄放在她草帽里的野山莓。
此刻他送的那支英雄钢笔正别在张副主任胸前,笔夹上的镀金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七七年冬天抢修水渠,"缪思甜解开劳动布袖口的补丁,疤痕像蜈蚣爬过冻疮未愈的手腕,"我带着三十个女知青在冰水里泡了整夜。"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恍惚间她听见红星公社的麦浪声,还有庄宇轩在河堤上吹的口琴,月光把军用水壶的凹痕映成他眉骨的形状。
张副主任的茶杯停在半空,茶叶梗在杯底拼出个残缺的"庄"字。
缪思甜突然意识到,这是庄宇轩父亲曾用过的办公室——墙角的铁皮暖瓶上还贴着褪色的"庄卫国"标签,蓝墨水洇开的笔迹像冻裂的河面。
走廊传来胶底鞋的摩擦声,王建国抱着文件闪过的侧脸让缪思甜指尖发颤。
她猛地站起来,军用挎包撞翻了桌上的墨水瓶,蓝黑液体在奖状上漫过"先进生产者"的烫金字。"张主任,这是刘婶的证言!"浸着薄荷味的信纸从《赤脚医生手册》夹页里抽出时,带落几片干枯的艾草——去年疟疾流行时,庄宇轩翻过两座山采来的。
暮色在玻璃窗上流淌,张副主任展开信纸的瞬间,搪瓷缸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镜片。
信纸边缘的油渍是刘婶灶台上的煤油灯熏的,那个雪夜她蜷在柴房给缪思甜缝棉袄时,针尖上的顶针还沾着给猪接生的血污。
"这事要重新上会讨论。"张副主任突然摘下眼镜,露出眼尾与庄宇轩相似的褶皱。
档案柜最底层的抽屉被拉开时,铁轨摩擦般的声响让缪思甜想起知青专列进站时的汽笛。
那叠盖着七个公章的推荐信终于被放进写着"特批"字样的牛皮纸袋,封口处的浆糊味混着走廊飘来的大锅菜香。
路灯在梧桐叶间织就金网时,缪思甜攥着暂缓分配的通知书冲下楼梯。
传达室窗台上的仙人掌不知何时开了花,月光把绷带上的血迹晕染成庄宇轩肩章的颜色。
路过国营照相馆的橱窗,她看见自己映在结婚照背景布上的影子,红双喜字正好叠在胸前那颗弹壳的位置。
弄堂深处飘来煤球炉的呛烟,七十二家房客的声浪里突然刺进个尖细嗓音:"听说她在乡下......"缪思甜顿住脚步,竹竿上晾晒的尿布滴着水,在通知书上洇开"暂缓"二字。
穿的确良衬衫的女人正对卖栀子花的老太比划,手指在胸口划出的弧度,恰似李秀兰撕碎奖状时的抛物线。
阁楼木窗吱呀作响,缪思甜扑向五斗柜时撞翻了搪瓷脸盆。
印着红鲤鱼的盆底在月光里游动,倒映出庄宇轩送她的铁皮饼干盒。
盒底压着的《知青守则》扉页上,刘婶歪扭的签字还沾着给猪崽接生的血指印——"缪思甜同志连续三年主动放弃探亲假......"
晨雾漫过苏州河时,轻工业局的铁艺大门还锁着露水。
缪思甜倚着缠满牵牛花的门柱,军用挎包里刘婶的证言被体温焐得发软。
晨练老人收音机里的《洪湖水浪打浪》突然变调,王建国骑着二八自行车掠过,车把上挂着的麻袋印着"红星公社"——和那夜在国营饭店见到的一模一样。
张副主任的皮鞋声混着钥匙串响从走廊尽头传来时,缪思甜正盯着宣传栏玻璃裂痕里的朝阳。
那裂纹像极了李秀兰摔碎在井台上的搪瓷碗,去年中秋的月亮就碎在那摊井水里,倒映着庄宇轩背她过河时军靴溅起的水花。
"组织上决定给你安排到纺织厂工会。"张副主任递来的介绍信还带着油印机的余温,公章红得刺眼。
缪思甜手指抚过"庄宇轩"三个字的钢笔水印,突然听见档案室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透过门缝,她看见王建国正把印着"销毁"字样的麻袋塞进铁柜。
纺织厂下班的铃声惊飞一群白鸽,缪思甜站在贴满招工启事的宣传墙前,指尖触到庄宇轩信里夹的银杏叶。
叶片背面他用针尖刻的"等"字己经模糊,像被泪水泡化的承诺。
卖茶叶蛋的老太突然扯住她衣角:"姑娘,有人让我捎话......"
老太围裙兜里滚出的玻璃弹珠闪着诡异的光,正是李秀兰常把玩的那颗。
缪思甜弯腰去捡,瞥见巷口闪过藏青色裤脚——去年冬天李秀兰穿着同色棉裤,把揭发信塞进公社信箱时,裤脚还沾着晒谷场的冰碴。
夜风卷着梧桐絮扑进阁楼窗棂,缪思甜就着路灯检查新领的工作证。
庄宇轩照片后的钢印突然变得模糊,像被水汽洇开的雾中山峦。
楼下传来邮递员的喊声,牛皮纸信封上的"红星公社"邮戳让她太阳穴突跳——李秀兰的字迹爬过信封,如蜈蚣啃噬着"纺织厂工会"的落款。
缪思甜攥着未拆的信封站在晒台上,苏州河上的驳船拉响汽笛,惊飞一群栖在晾衣绳上的麻雀。
对岸霓虹灯突然亮起,百货大楼橱窗里的红绸缎像极了李秀兰出嫁那日扯碎的盖头。
她摸出贴身戴着的弹壳,金属表面的"等待春天"被月光洗得发亮,却在翻转时显出背面新刻的细小划痕——那是李秀兰戒指上独有的并蒂莲纹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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