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第三次落荒而逃时,段林站在出租屋逼仄的玄关,听见那句熟悉的咒骂在楼道里拖出长长的尾音:“疯子!这一家子都是疯子!”
铁门哐当震响,震落门框上沉积的灰。
客厅深处,母亲万秀秀蜷在沙发角落,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褪色的毛毯边缘,眼神涣散,嘴里絮叨着无人能解的暗语——关于婚内出轨的丈夫,关于天花板缝隙里爬出来的苏子愉的眼睛。
段林蹲下去收拾打翻的药瓶。
白色的小药片滚了一地,像撒落的骨殖。
他试着去碰万秀秀的手,那手却触电般缩回,浑浊的眼珠突然聚焦,射出刀刃般的寒光:“别拿你爸的脏钱收买我!”
指甲在他手背划开一道血痕。
大三期末考的复习资料还摊在油腻的饭桌上,被泼出的中药浸透,墨字在黄褐的污渍里洇开,像一团团干涸的血。
记忆里那个会用桂花油梳头、在灶台边哼黄梅戏的母亲,早己被某种看不见的怪物啃噬殆尽。
最后一丝侥幸在第七个护工颤抖的辞职电话里彻底湮灭。
段林签下入院同意书那天,A市精神病院惨白的长廊仿佛没有尽头。
铁门在万秀秀身后关上时,她突然安静下来,回头死死盯住儿子,那眼神不只是怨恨,还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好像她早己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你和段天恒一样!不得好死!你们段家的人都是畜生!”
昔日万秀秀的咒骂此刻在段林耳畔响起。
她却突然平静地低下头去,仿佛灵魂己被提前抽离,只余一具即将腐朽的躯壳在人间履行最后的仪式。
段林木然地转身,脚步虚浮地走出医院。
后来半年的时间,他一边忙着实习,一边抽空去看望万秀秀。
只是每次去,万秀秀都像不认识他似的,眼神空洞。
不久后,段林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万秀秀跳楼了。
他赶到医院时,只看到太平间里那具盖着白布的冰冷躯体。
他颤抖着掀开白布,母亲那苍白的脸映入眼帘,双眼紧闭,仿佛终于摆脱了痛苦。
没有眼泪,没有哀嚎,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悬在头顶多年的铡刀终于落下,斩断的却不是绳索,而是他赖以攀附的最后一条根系。
段林约许彦在天台见面。
暮色沉入远处那弯污浊的河水,将他面前锈迹斑斑的栏杆也涂抹成暧昧的橘红色。
这是他们第一次确认关系的地方,许彦的指尖曾在这里暖过他冻僵的关节。
“许彦,”段林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们分开吧。”
夕阳的余晖照射在许彦骤然苍白的脸上。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我哪里做错了?”许彦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老婆,我…”
“不。”段林抽回手,动作决绝得像撕下一块粘连血肉的膏药,“和你无关。是我自己……”他停顿,似乎在寻找一个足够残酷的词来斩断所有可能,“脏了。”
许彦眼里的光瞬间碎裂,神情带着茫然和不知所措。
他踉跄后退,像被这个词烫伤。
段林强迫自己转身,迈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的重量,那是他生命里唯一皎洁的月光,温柔地落在他背后伤痕累累的土地上。
可他不敢回头。
他背负着母亲坠楼时碎裂的声响,背负着疯癫遗传的诅咒,仿佛回头望一眼那月光,都会是一种亵渎。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脏”这个字铸成一道冰冷的铁闸,轰然落下,隔绝了所有救赎的可能。
月光被挡在闸外,连同那个叫许彦的名字一起,沉入永夜。
闸门落下后的世界,开始无声地崩塌、扭曲。
起初是失焦。
会议上领导嘴唇开合,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玻璃传来,模糊成嗡嗡的背景噪声。
他低头看笔记,纸页上的文字像一群蠕动的黑色蚂蚁,无法拼凑成连贯的意义。
接着是时间的裂缝。
上一秒还在食堂排队,下一秒己经坐在空荡荡的图书馆角落,手里捏着一张被汗水浸透的电影票根,日期是七天前——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买过票,更不记得那场独自看完的电影里到底演了什么。
最彻底的剥离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
他推开宿舍门,室友谢一鸣正唾沫横飞地打电话:“…许彦?早分了!段林这小子狠心着呢,说甩就甩了……”
“许彦”。
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刺入耳膜。
段林僵在门口,行李箱从麻木的手中滑落。
许彦?一个陌生的音节组合。
他努力在记忆的废墟里挖掘,却只翻出冰冷的空洞和尖锐的耳鸣。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带来溺水般的窒息感,但关于这个名字所关联的一切——含笑的眉眼,指尖的温度,以及那些共度的温柔时光,却如被飓风席卷的沙堡,消失得无影无踪。
室友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可段林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脑海中不断有破碎的画面闪过,但却怎么也抓不住。
谢一鸣挂了电话,看到段林,惊讶道:“你回来啦,怎么脸色这么差?”
段林恍惚地问:“许彦是谁?”
谢一鸣瞪大了眼睛,“你不会失忆了吧?少爷他是你前男友啊,你们之前感情可好了。”
段林摇了摇头,只觉得更加迷茫。
他不喜欢男人,也不可能会有男朋友。
但是他现在也无暇理会这究竟是室友的玩笑还是其他的什么了。
他成了自己生命博物馆的陌生访客。
书架上那本《聂鲁达诗选》,扉页上有清秀字迹写着“赠我的月亮”——谁写的?写给谁?
床头那只旧得掉漆的哆啦A梦存钱罐,又是什么时候、因何放在这里的?
抽屉深处藏着一个褪色的蓝丝绒小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素净的银戒,内圈刻着歪扭的“LY”。
他反复那冰凉的金属,指腹划过字母的凹痕,大脑却是一片沉寂的死海。
解离的冰层无声蔓延,将那个叫段林的青年和他的痛苦、他的明月、他母亲坠楼时沉闷的撞击声,一同封冻在记忆的深渊之下。
水面之上,只余一个苍白干净的躯壳,日复一日地行走、呼吸,像一座精心打扫却空无一物的房子。
唯有在最深沉的梦境里,他会无端奔跑在一片冰冷的月光下,胸腔里充斥着巨大而无名的悲伤,仿佛在追逐一个永远消失的影子,醒来时,枕畔只余一片冰凉的湿痕,无人知晓为谁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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