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明光断想与南行孤影
淮北矿区粗粝的工业之火在“铁驹”的后视镜里渐渐缩成一片昏黄的星点。休整五日，满载着润滑脂、电池模块和沉甸甸的干粮，钢铁巨兽再次碾入铅灰色的废土。引擎的低吼带着淮北煤灰的余韵，却掩不住车内弥漫的、指向南方的凝重。陈铁山刻意避开了江苏境内——那片被标记为猩红禁区、十三座繁华都市尽化焦土的地狱。地图上的路径，如同在辐射疮疤边缘游走的细线，蜿蜒指向安徽腹地。
几天后，一片依托着蜿蜒古河道和残破铁路线形成的聚居点出现在地平线上。这里曾是明光市——一个以酿造“明光绿豆烧”闻名的皖东小城。如今，昔日的酒香早己被浓重的铁锈、臭氧和燃烧劣质燃料的刺鼻气味取代。城市的轮廓被巨大的冲击波揉碎，残存的建筑如同被啃噬过的骨架，倔强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幸存者们依托着相对坚固的火车站货场仓库和一段深埋地下的防空洞系统，在废墟中建立起脆弱的秩序。一条浑浊的、勉强经过简单过滤的河水（昔日的池河支流）是生命线，岸边搭建着简陋的水车和水培棚。空气中飘荡着烤饼和劣质豆酱的味道，也夹杂着伤员痛苦的呻吟和孩童饥饿的啼哭。这就是明光，一个在毁灭边缘挣扎、靠残骸和一点点流水维系的伤疤。
“铁驹”的到来引起了短暂的骚动和警惕。但当陈铁山亮出工具，在货场空地临时支起摊子，用西支机械臂精准高效地为一个断腿的猎人修复好老旧的合金义肢关节后，明光人眼中警惕化作了敬畏和一丝希望的光芒。换取了一些净水和当地特产的、口感粗糙但能果腹的“辐射豆饼”后，陈铁山一行在货场角落暂时安顿下来。
围绕着篝火（燃烧的是废弃的橡胶和木屑），关于南方的传闻不可避免地再次被提及。一个从洪泽湖西边逃难过来的老矿工，牙齿漏风，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那家伙…比最大的矿车还大！浑身黑得发亮，像…像最硬的钨钢！八条腿，跟铁柱子似的，跑起来地动山摇！尾巴…那尾巴才要命！比水桶还粗！尾巴尖儿不是钩子，是个…是个能张开的炮口！喷出来的不是毒液，是绿油油、冒白烟的强酸！沾上一点，铁皮都能蚀穿！还有…还有更邪门的！”老矿工眼中充满恐惧，“它一靠近，所有的灯都灭！机器都哑巴！连我身上这老心脏起搏器都他妈哆嗦！就跟…就跟挨了雷劈似的！”
“电磁脉冲（EMP）。”汉娜低声对陈铁山说，眉头紧锁，“范围性、强效EMP。这绝不是自然变异体能拥有的能力。”
陈铁山沉默地擦拭着工具上的油污，电子眼蓝光流转。“外壳像钨钢…强酸炮…EMP…”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这东西，是人造的。”
“人造？”小雨惊讶地抬起头，“谁会造这么可怕的怪物？”
“不知道。”陈铁山摇头，冰冷的金属面庞上第一次浮现出深深的困惑，“它的‘脑子’…才是关键。蝎子的脑子太小，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武器系统和协调八条机械腿。人的脑子…也不行。”他抬起自己覆盖仿真皮肤的右手，又动了动后背弹出的两支辅助臂，“我能控制这西支手臂，是因为它们本质上还是基于人脑对双手的神经映射，辅助臂只是延伸和强化，核心指令流依然简洁。但要同时精准操控八条独立的、高速运动的机械腿，一个强酸炮，还要维持EMP发生器…这需要同时处理海量的并行指令和实时反馈。人脑的神经结构…做不到。至少，现有的改造技术做不到。”
他顿了顿，看着跳跃的火光，仿佛在凝视那个未知的造物：“它的‘脑子’…要么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高度进化的生物脑被强行塞进了机械躯壳…要么，就是一种全新的、超越现有神经机械接口的‘东西’。无论哪一种…”陈铁山的电子眼蓝光锐利起来，“都意味着有一支，或者至少一个，我们完全不了解、极度危险的‘存在’，在这片废土上游荡。”
机械蝎子的谜团，如同阴云般笼罩在篝火上空，留下一个冰冷而巨大的伏笔。
第二天清晨，陈铁山正在检查“铁驹”的履带板，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瘦高，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风吹日晒的痕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打着补丁的大背包。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外套，胸口隐约可见“XX大学”的字样（字迹模糊），眼神却异常明亮执着。他径首走到“铁驹”旁，看着陈铁山精密的机械臂，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鼓起勇气开口：
“大哥…请问，往北去北京…怎么走最近？路上…安全吗？”
陈铁山停下动作，电子眼扫过年轻人单薄的背包和那双满是尘土却磨破了边的运动鞋。“北京？”他的声音透过面罩，平静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那里…是核爆中心之一。现在，只有比这里辐射强十倍百倍的废墟和尘埃。没人能活下来。”
年轻人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煞白，但眼中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更添了一抹近乎偏执的坚定：“我知道…我知道可能什么都没有了…但我必须去！我爸妈…在老家没了…我妹妹，她…她在北京上大学！就在海淀区！我答应过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去找她！活要见人…死…我也要找到她的骨头带回家！”他的声音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人…不能没有希望，不是吗？万一…万一她像你们一样，躲在哪个坚固的地下室，或者像你们一样厉害，活下来了呢？”
陈铁山沉默了。他看着年轻人眼中那簇燃烧的、近乎绝望的希望之火，如同看到了那个在铁岭废墟中抱着奄奄一息的菲菲（铁爪）冲向工作台的自己。他无法再泼冷水。
“沿着旧铁路线往西北。”陈铁山指了个方向，声音低沉了几分，“尽量避开大城市废墟。路上…小心‘归墟盟’的人，还有…野兽。”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如果真到了北京，找地方落脚，可以提‘铁岭陈铁山’的名字…或许…有点用。”这是他能给予这个陌生寻亲者最大的善意和渺茫的承诺了。
“谢谢！谢谢大哥！”年轻人用力鞠了一躬，眼中含着泪光，“我叫李响！如果我找到妹妹…如果她还活着…我会带她回老家！如果…如果你们以后路过皖南绩溪，可以来找我们！”他背上背包，最后看了一眼南方，眼神复杂，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那条几乎注定没有归途的北上之路。
小雨望着李响孤单却挺首的背影消失在废墟拐角，又看了看沉默的陈铁山。她小声问：“爸…他…能找到妹妹吗？”
陈铁山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拧紧了履带板最后一颗螺栓。冰冷的处理器里，却翻涌着李响带来的另一个残酷信息：杭州、上海…这些南方巨城，毁灭程度与北京无异。汉娜在锦州时听到的零星消息，李响从南方更近处带来的信息，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结论——晓芸所在的杭州，生存概率微乎其微。
这个消息像一块沉重的铅，再次砸在陈铁山冰冷的核心上。他寻找妻女的执念，如同风中残烛，在一次次冰冷的现实冲击下，摇曳得更加微弱。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金属手掌，耳边仿佛又响起晓芸在电话里轻快的声音：“爸，你这都快成末日堡垒了…” 那声音，如今遥远得如同隔世。
告别了明光这片挣扎的伤疤之地，“铁驹”载着更加沉重的心情和未解的蝎子谜团，继续南下。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更低，道路在废墟和荒野间延伸，指向那片与毁灭的杭州比邻的、云雾缭绕的群峰——黄山。
车厢内，小雨抱着膝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芜景象。汉娜紧握着沈铭轩的箱子，目光投向南方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那里有“徽州秘境”堡垒，有吴启明，有小雨活下去的最后希望，也或许…藏着机械巨蝎的恐怖阴影。
铁爪（胖菲）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低沉的情绪，它庞大的身躯安静地趴在后舱，不再拨弄滚珠，幽蓝的复眼半眯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仿佛安慰般的呼噜声。雪影立在栖架上，绿宝石般的复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被山峦阴影笼罩的道路。
引擎低沉地咆哮，卷起漫天尘埃。希望与绝望，如同黄山脚下纠缠的云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怀着一份深沉的警惕和挥之不去的忐忑，驶向那片未知的深绿，驶向一个可能比堡垒倾轧和废土掠夺更加诡谲莫测的战场。杭州的灰烬在记忆中飘散，黄山的谜团在前方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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