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哥。”
小二从柜台后头抬起头，登时笑开，“姑娘什么事儿？”
小二认得这姑娘，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中夹着一个生得花容月貌的姑娘，说话也和和气气，要不是见其他人对她客客气气，还当她是被掳来的。
宋云禾拢着披风遮住脖子上的痕迹，道：“小二哥在远化待多久了？”
“我啊，我从小就长在这儿。”
宋云禾颔首，“那你知不知道七年前那场大战之后，死去的梁国将士都埋在了哪里？”
小二不是第一次见人问这个问题了，轻车熟路道：“姑娘是来祭扫的吧？是有亲人死在那场大战里？”
宋云禾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小二了然点了点头，热情道：“你出门往右走，出城门往西走一里路，从前那里是个万人坑，后来在上面盖了忠烈祠，走过去就能瞧见，你要是想买祭扫的香烛纸钱，路上就有，就在隔壁那条街。”
……
天色逐渐暗沉，最后一缕残阳被夜色吞尽，长空如墨，星河慢慢压了下来。
忠烈祠建在万人埋葬的地方，但并不是那年交战地的中心。
忠烈祠四方墙面上書一十二万八千六百七十三人的名字，有梁国将士，有大启将士，没有林玠。
顾临坐在山岗上，遥望夜空下的一马平川。
七年前的硝烟早被长风吹散，可他依旧能闻到风里弥漫的血腥气，也记得没过脚踝的鲜血是何等的黏腻。
那次出征前母亲和阿宁跟着队伍送出了三十里，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们，那时他少年意气，觉得自已长大了，抱了妹妹，没好意思去抱母亲，他们都没有料到那是一场肝肠寸断的诀别。
后来就在这个地方，他把父亲的尸体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正如外界传言的那样，箭头出都是窟窿，再也流不出一滴血。
当年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成了满身风霜的征戍人，又成了如今形单影只的落魄客。
顾临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可十六岁的林玠被永远封印在了这里，再也没能走出去。
那些过往成了他七年里每一个夜里的梦魇，疼得他白日里都不敢去回忆。
顾临低下头，眼眶干涩得落不下一滴眼泪。
夜风里似乎捎来了一阵歌声：
严父压马头，慈母缝战衣，少年执剑立，壮志报国去。
烽火连天处，败绩满心凄，残甲染尘血，悲歌绕梦啼。
忠魂难归土，泪眼望云低……
风声凄凄诉诉，是诉不尽亡国悲叹的离人愁绪。
忽然，风里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正在朝着他的方向靠近。
顾临没有回头，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微喘的呼吸，一双素雅的绣花鞋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见她拎着一盏风灯，臂间还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香烛与纸钱。
“顾临。”宋云禾在他面前蹲下身。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下移，于是宋云禾看见了一个脆弱的顾临，看见了他眼里所有的痛苦和自责，愤怒与委屈……
于是她试着伸出手，在这个春意淡薄的夜里，拥抱了那个曾一路护她的少年。
宋云禾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到他露出那样脆弱悲怆的神情时，迫切地想要给他一个拥抱。
顾临缓缓闭上眼，压低的额头抵在她肩上，她身上很暖，有一股清新的香气，是月亮的味道。
林玠见不到太阳，但顾临可以拥抱月亮。
他抬手抱住了她，终于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溢出来，没入了不知是谁的衣襟。
“别难过，顾临，不要难过……”
她温柔声音响在他耳边，一点一点抚平他的心绪。
他们在山岗上点燃香烛，烧了纸钱，然后踏上归途。
夜色很薄，星光暗淡，他手里的风灯照着前路，袖子上挂着她的几根手指。
“你怎么找来的？”
宋云禾说：“我猜你可能在这里。”
其实云宋云走了好多路，她去买了香烛纸钱，又去买了风灯，去忠烈祠没找到顾临，只好找人问当年的交战地，最后在山岗上找到了顾临。
“以后夜里别乱跑。”顾临伸手拽了她一下，让她避开碎石，“碰到歹人怎么办？”
宋云禾从披风里翻出一把匕首给他看，“我带了你的匕首，有歹人我就给他一刀。”
她说起来天真可爱，实际上连鸡都没杀过，更别说杀人。
顾临沉着脸，“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以后晚上不许出来，记住了吗？”
她把匕首别回腰间，点头道：“记住了。”
两人继续前行，顾临问：“不是怕黑吗？一路走来害不害怕？”
“有一点。”宋云禾如实道：“那你以后别一个认出来了行吗？或者你先告诉我。”
“好。”
……
他们在二月底到达西津，春意已十分浓了。
汇川河畔的杨柳抽出了嫩绿新芽，河畔舟楫如云，都是在春日里泛舟的公子小姐。
宋云禾在河边站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手帕交，因为我没有娘，幼时她母亲会带我一同泛舟，后来迁都去了定安。”
她话还没说完，顾临就问：“你们分散了？”
宋云禾拨开颊边的碎发，笑着说：“他爹比我爹晚一年去定安，后来我们一直很要好，我同你说过的，她去年，不，已经是前年的事了，嫁去了九江。”
顾临想了想，“你想见她吗？”
“想啊。”宋云禾往前走，“可女子远嫁便是这样，有的人一辈子也见不了家人几回，更别说手帕交了。”
顾临抬手替她拨开柳枝，“我们可以去九江。”
宋云禾步子一停，脸上带着些期许，“可以吗？”
顾临指尖轻触她的后肩，示意她往前走，“回程不是重镖，叶冲他们足够，我们回程可以走豫章，到容乡再和他们汇合。”
来时这趟镖走得很顺，已经安全交货，原本准备歇一天，明天就出发回临安。
顾临又说：“我们回程脚程应该比他们快，你要是想可以在西津多待两日。”
宋云禾抗拒不了这样的提议，谨慎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是我觉得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顾临笑了笑，“所以你是假装客气？”
宋云禾看着他的笑脸，似乎从那夜开始，他的笑容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至于到底哪里不一样，她又说出不来。
“就在前面，快到了。”宋云禾绕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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