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
赵镇岳伸手相让,手掌拂过陈九礼服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拄着龙头拐杖,脚步在拼花地砖上顿了顿,莫名有点遗憾:“致公堂里有个兄弟,唤作何文增,耶鲁大学读的经济学和社会学,洋墨水喝得通透。”
他指尖着檀木杖头的包浆,“前些日子在萨克拉门托交涉铁路劳工案,本说几日便回……未想到被绊住了脚,本想介绍你们认识,年轻人聊得来,就不用陪我这个糟老头子…..”
话到此处,老人喉头一哽,杖头叩出脆响,心头有些焦虑。廊下穿堂风掠过,将他玄色绸衫下摆卷起一角,内袋里放着半截电报纸,墨迹己洇得模糊。
陈九正待细问,忽被眼前景象摄住心神。挑高最少三西丈的穹顶垂下七盏水晶吊灯,百十支蜡烛在棱镜间折射出碎金流光。东侧整面墙嵌着彩色落地窗,阳光透过猩红天鹅绒窗帘渗进来,将镶边的胡桃木护墙板染得金灿灿。
极尽奢华的场面让陈九不由噤声。
“这宅子原是淘金热的暴发户所建,”赵镇岳的拐杖尖点着拼花地砖上的郁金香纹样,“后来转卖给市长,把原来的浮夸做派改了改。”他说着冷笑一声,“洋人这些花里胡哨的,我是看不惯。”
穿宽大裙子的白人贵妇摇着描金折扇掠过,裙裾扫过陈九漆皮靴尖。他嗅到浓烈的香水味,险些打了个喷嚏。
三个戴白手套的绅士聚在冰酒器旁,铁路公司的徽章在他们西装翻领上泛着冷光。其中秃顶胖子正哈哈大笑。
此间主人还没出场,陈九只管跟着老龙头走。
华人富商们聚在西侧落地窗前,像群误入孔雀园的黑鸟。在一群花枝招展里穿着黑色或者灰色的长衫。
中国人的含蓄,让奢侈都体现在了缝线、面料、刺绣和手艺里。
茶商周老板的长衫下露出牛津皮鞋尖,手里端着的酒杯却按喝茶的姿势托着。
年轻买办威廉·孙将辫子盘成发髻藏在礼帽里,正用英文向洋行经理介绍生意:“鄙号新到的武夷岩茶,比之前......”瞥见陈九这身礼服,他喉结动了动,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
这是谁家的公子,眼神当真犀利!
见赵镇岳拄拐而来,几个富商微笑行礼,“赵坐馆安好!这位是致公堂哪一位?当真年少有为……”
“小兄弟今日好气派!”
“诸位,这是老朽的侄辈陈九,陈兆荣。”老坐馆的手掌在陈九紧绷的礼服肩头拍了拍,绸缎下的肌肉顿时绷得更紧,“后生家想做咸鱼腌货的营生,还望各位叔伯照拂。”
陈九喉结动了动,忍住了没有反驳,老坐馆话里的意思显然是默认了他致公堂的身份。
算了,陈九也不想驳了他的面子,挤出一个微笑。
茶商周老板最先会意,油亮的圆脸上堆满笑纹:“赵坐馆的晚辈,便是我们金山华人商会的子侄。我的货船正缺压舱货,待陈先生的生意准备妥当,我先订三十担如何?”
致公堂生意做得不大,但是在国内的香火情很深,有些做海运生意的都很给面子,纷纷应和。
左右不过就是些不值钱的咸鱼腌货,能费几个子儿?
陆续有两个商行、船运的老板给了采购意向。这些订单来得太轻易,就像渔汛时节自己冲进网里的鱼群。
他瞥见赵镇岳眼底的得色,忽然明白这些笑脸背后,都是要卖给致公堂的人情债。
不管这背后有何算计,总归是真心实意介绍销路,暗暗在心底记下。
打过照面一圈,趁众人寒暄间隙,陈九压低声音,“怎不见会馆的人来?”
老坐馆鼻子里哼出冷笑,拐杖尖戳了戳地:“那些个同乡会馆,不过凑些剃头铺、洗衣坊的碎银子。赌档烟馆倒是日进斗金——”他忽然凑近,略带警告地说道,“记住了,脏钱堆成山,在人眼里仍是阴沟里的老鼠。”
“这般行当挣的银元,白鬼当面笑着收,转身拿你当猪宰!”
铁路公司董事的笑声从远处飘来,混着赵镇岳压低的嗓音:“你可知金山警局收着多少'规费'?”
他黑色绸衫的暗纹在吊灯下泛着光,“唐人街的赌场交三成,妓馆交五成。”
“看似人家让华人自治,实际就是懒得搭理。只要有钱收,一切万事大吉,唐人街里面乱成什么样,只要血没溅到外面,根本都不会费那个心思多看一眼。”
“不过都是被圈养的猪。”
“要做夜行买卖,明面就得撑起十间正经营生。白手套不沾血,夜行衣不沾光——这才是金山地界上台面的活法。”
两人沉默了一阵,陈九这才明白许多藏在这欢笑下的门道,看向场中饮酒作乐的众人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壁炉火焰“噼啪”作响,映得赵镇岳的脸有些落寞:”太平洋铁路每根枕木下都躺着华工冤魂,可州议会里可有半个替咱们说话的?”
“咱们这些华人移民,还是该要有自己的声量。”
“我知你厌烦鬼佬,我也一样,可是曲意逢迎、利益互换这一套总归还是逃不脱的。交好一些白人政客,不为自己也为金山的几千同胞…”
“这就是我带你来的原因,不要眼皮子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陈九有些错愕,这突如其来的“教导”让他有些不明所以,看向赵镇岳苍老的脸和白须,隐隐明白些什么却又没敢深处去想。
从二三十前,一群懵懂莽撞的华工赴美淘金到现在,这批人掌握了权力,却也消失了年华。
卑躬屈膝半辈子,还没消磨了心气,这让他有些敬佩却也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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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吊灯蓦地大亮,门廊处卷进阵香风。艾琳挽着父亲的手臂踏入大厅,象牙色真丝塔夫绸的晚礼服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胸前手工扎的玫瑰花随步态舒展,倒比墙壁上陈列的油画天使的羽翼更灵动三分。
税务官胸前的徽章金光闪闪,周遭白皮绅士们如潮水分开,法式问候语与吻手礼此起彼伏。
陈九从未见过她如此盛装出席的模样,一时间竟跟脑海里的姑娘有些对不上。
他脚下的皮鞋跟在地毯上碾出深痕。月前在捕鲸厂库房,这姑娘还穿着驼色上衣和素色长裙,握着炭笔在帆布上写英文单词。此刻她的光彩映得他眼痛。
好久不见啊,艾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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