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下,暮色渐浓。
周记裁缝铺的木窗外很快一点光也无,陈九烦躁地屈指叩在桌面上,每一声响都像是催促。
周福点了油灯缩在角落缝补洋装,针尖扎进呢料里走线,忽然忍不住抽气,原来是太不专心手指头被扎了一下。
“九爷……”黄阿贵捧着凉透的茶碗,宽慰道,“昌叔跟着咱们出来好多次,是认路的,许是带着弟兄们绕了远路办事……”
话音未落,马蹄声撞碎街面寂静。陈九霍然起身,腰间的枪柄扫过桌沿,震得茶碗里浮起圈圈涟漪。
站在窗户边往下看,却见巡街骑警的火把正掠过门前,铜纽扣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王二狗蹲在门槛外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吃的太多了就不自觉犯困。忽地打了个寒噤:“啊,什么时辰了……”
陈九攥着布帘,犹豫再三还是发话。
“走。”羊毛外套扫落满案线头,“不等了,先回去再说。”
几人快速下楼,冯师傅跟徒弟坐在一起,正跟楼下值守的弟兄闲聊。
捕鲸厂现如今一共七匹马,今日拉出来五匹,两匹套了车,上面装的都是今日采购的物资,一匹套了冯师傅的板车,都跑不快。
出门时九个人,走时变成了十六个人。只是昌叔带着的两个汉子不见了踪影,让陈九有些心慌。
他把两个娃娃抱起来搀到自己的马上,最后看一眼身旁的街道。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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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时整整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怀表都转了西分之一个圈,马儿载重大,谁走累了才上去休息。
到捕鲸厂的时候,己经是深夜。
油灯有些昏暗,梁伯蹲在大门边敲烟锅,火星子溅在地上,映出张沟壑纵横的脸。
大家都很疲惫,陈九喘了口气赶紧招呼人去把马车卸了,放它们去休息吃粮。还来不及介绍新加入的冯师傅和哑巴拐来的小丁香,就赶紧找老兵商量。
“阿昌带走了两个人?”
“对。”陈九示意让哑巴带小丁香去喝水,自己在梁伯身边坐下,
“走了大半天了,没说干什么….”
“午后码头还有伙人劫新娘,当街宰了会馆好几个人......”
梁伯突然嗤笑出声,枯枝似的手指戳向海堤:“我们打了大半辈子仗,走南闯北,又从甘蔗园跑到这来——”烟锅杆在沙地上划出深深沟痕,“你见他缺胳膊少腿了?”
“当年一起逃跑的老兄弟里,就剩我同阿昌。”梁伯突然剧烈咳嗽,言语里却满是不在乎,“这小子属土行孙的,钻地缝的本事比打枪强。”
两人坐在一起,陈九捡着今天重要的事说了。
特意提到了那个莫家拳的王崇和,只是不知道现如今人在哪里。
后来街上混乱,也没顾上瞧他那班师弟去了何处。
现如今人慢慢多了,己经不适合再聚在炼油房睡大通铺,每日都是伐木开板。早点建成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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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萍姐蹲在厨房烧火,准备再弄点吃食给晚归的人,冯师傅进来想要帮忙却被她赶了出去,喊他赶紧去铺床收拾,明日再来这里费心。
有掌灶的师傅加入,她着实松了一口气。
她和王氏两个妇人又要管着厨房又要操心洗衣店的准备事项,感觉有些忙不过来了,又多了七十多口人,每天做饭成了大问题。天不亮就要起来忙活,很是疲惫。
弄了碗热粥给几人端过去里,她瞥见宿舍里缩着团灰扑扑的影子——陈丁香正抱着膝盖发抖,活像只淋了雨的雏雀。
老爷们都在厂房里住着,这间上下铺的工人宿舍单独用来安顿女眷。
这女娃被送进来谁也不理,宿舍的老妇、女工围坐了一圈,都有些无奈。
“细路女。”阿萍姐在围裙上蹭了蹭手,从怀里摸出块古巴带来的糖。糖块在掌心跳了跳,沾着洗衣妇指缝里洗不净的皂角香,“食糖啦,我们自己做的。”
陈丁香把脸埋进膝弯,发辫上的红头绳早松了,一绺青丝黏在哭花的腮帮子上。
白天的勇气消散,这会儿才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跟着来了一个陌生地界,周围全是不认识的人,那个哑巴男孩也不见了,她突然开始有些崩溃。不自觉地就开始委屈,刚刚哭了一阵。
阿萍姐也不恼,就着门口缸里的水搓净双手,慢悠悠把油灯拨亮,静静坐在了边上的床上。
“我小时候,也爱哭鼻子。”洗衣妇盘腿坐下,老茧横生的指头点着她脑门,“道光二十六年闹饥荒,阿妈揣着我走了三百里......”
“我哭了整整一路呢,险些哭哑了嗓子。”
阿萍姐盘腿坐在梆硬的木板床上,油灯将粗布衫的影子投在斑驳土墙。她摸出块干净帕子,就着唾沫星子擦了擦陈丁香糊满泪痕的小脸:“细路女莫嚎啦,你当这金山地界谁人不想爹娘?”
女童的睫毛颤了颤。
“….可是爹娘没在身边的时候,要自己照顾自己啊.....”
“我才不想阿爹!"陈丁香突然抬头,带着哭腔的童音劈了岔,“他说带我找外婆,结果就不要我了!”
洗衣妇有些惊讶,末了一声叹息,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她突然攥住女童冰凉的脚踝。陈丁香刚要尖叫,却觉脚心一暖——洗衣妇正用粗布帕子擦她冰凉的脚趾,白天走路太多有些红肿。
小丁香有些吃痛,脚底发痒。阿萍姐就势把她箍在怀里,说道:“这里有个姐妹,跟你一样,她爹卖的是五块。”
陈丁香挣了挣,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阿萍姐用豁口的木梳给她篦头,:“明日带你去洗衣,以后帮着做做饭浆洗衣裳——洗一件挣半分钱,攒够鹰洋自己买船票。”
“我...我不会划船......”女童抽着鼻子往热粥碗里缩。
“哪个要你划船?”阿萍姐突然笑了,从枕头下面拿出几本书,“喏,这是九爷托人捎的蒙学课本,认全了字,往后走南闯北都不怕了。”她蘸着粥汤水在桌子上写了个“逃”字,“这字念什么知道吗,当年我要是认得它......”
“唉…..”
“莫怕,这捕鲸厂这么多口人,哪个不是各有各的苦?以后在这不要怕,好好过日子吧。”
“明日我先带你去认字,学《千字文》......”
话没说完,陈丁香突然低头埋进她怀里,泪水浸透粗布衫前襟。洗衣妇僵了僵,生满冻疮的手终于轻轻拍上女童后背。
月光漏过晾鱼架的缝隙,阿萍姐小声说道:“慢些食,灶上还有鱼片粥......”话音未落,大门那头突然传来昌叔的破锣嗓子,惊得陈丁香又往她怀里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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